過了新豐,長安城便算得上是近在咫尺。
儘管六駿神駿,這一路跟隨回來的從者,亦是崔家精挑細選,極擅長馬術和武藝,可杜士儀和他們五人日夜兼程趕到這裡,一時仍然人人疲累。此刻已經是將近八月十二傍晚,倘若能快馬加鞭趕在宵禁之前進城,那麼一夜休息過後,便能夠以最好的狀態去應八月十三的京兆府試,所以哪怕杜士儀也忍不住低下身子加快了馬速。然而,當一行人過了灞橋之後,就只見前頭一片騷亂。
崔氏這些從者都是訓練有素,此刻爲首的赤畢一打手勢,立時有一人撥馬疾馳上前,而其他幾人則是簇擁着杜士儀緩緩減慢了馬速。面對這一幕,杜士儀忍不住便想起了那次離開洛陽回嵩山時遇到的那樁事故。
姜度“不慎”落馬被他和崔儉玄救了,結果他二人輕輕鬆鬆回了嵩山繼續求學,姜度卻和柳惜明狠狠鬥了一場。結果以姜度死死把柳惜明摁得當科京兆府解試名落孫山而告終,而尤不解氣的姜度又對他撂下話來,讓他繼續接過這阻擊的重任。
話說回來,他自從開始這第二次的人生遇到柳惜明的那一回,此人便一而再再而三和他過不去,簡直可說是甩不脫的牛皮糖!
“杜郎君!”
隨着那飛馳而去的一騎人須臾又折返了回來,杜士儀立時回過神來。原以爲又是爭道抑或是其他事故,卻不料那崔氏家丁疾馳到他面前勒馬停住,旋即便焦急萬分地說道:“杜郎君,出事了!聽說是因爲有瘋子在長安城朱雀大街上當街自殘,弄得整條大街血淋淋的,而且又在地上塗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圖案,司天監說是妄做讖緯之圖,一時間長安城中已經戒嚴,提前關閉諸門,前頭的騷動便是因爲有些人趕不及進城了!”
“京兆府廨在西市東邊的光德坊東南隅,等到明晨城門開啓的時候從安化門進城,要趕到京兆府廨,至少得小半個時辰,若還有什麼萬一可怎麼辦?”
分明歸家在即,卻發生了這樣意料之外的事,杜士儀不禁眉頭緊鎖。正思量間,一旁爲首的赤畢卻開口說道:“杜郎君不用急,府試素來不鎖院,三場試三天,即使遲到,但有緣由,應該也是可以放入的,更何況郎君帖經本就是一等一的強項!只是今夜必須另找地方過夜了。杜郎君聽說是樊川杜曲人,是否打算去杜曲尋一戶人家借住?”
長安京城重地突然出了這樣案子,戒嚴也好,提早關閉城門也好,也是應有之義,杜士儀唯有暗歎自己這府試之路多波折而已。然而,聽到赤畢建議自己去杜曲借宿,他不禁微微遲疑了片刻。杜十三郎杜士翰雖則爽利講義氣,其父聽到自己縣試頭名,也一度收起了勢利面孔,可一想到杜曲距離長安城還有二十里,而且杜士翰家中屋子也並不寬裕,至於朱坡杜思溫家則更遠,與其明日早起,還不如就近住宿,他只一思量便搖了搖頭。
“不用去麻煩人了,只是一夜,就在附近找家客舍旅店,將就一晚上就過去了。”
長安城太大,尤其是宵禁前進城往往會來不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加上城門口要驗看公驗或是過所,免不了繁瑣,因而四處官道旁邊,都設有旅舍客舍酒肆飯鋪之類的小店,專供路人休息。至於上京的官人們,自然還有驛館可住。然而,也不知道是因爲今天的那一場變故,還是因爲這些天往來路人實在太多,他和五個從者來到一家外頭看上去還潔淨的客舍,得到的答覆卻是客滿。
尤其當赤畢拿出當初崔小胖子也用過的招數以錢動人,甚至連崔家的名頭都拿了出來,結果仍然得到了店主反覆賠情卻無可奈何的回答之後,一直在後頭的杜士儀終於生出了一絲疑竇來。當初在桃林,各家旅舍客舍住滿了人的原因,是因爲出了竊盜案,再加上商旅都是趕往長安參加鬥寶大會,身攜重寶,他又不曾掣出清河崔氏京兆杜氏的名頭以求無往不利。而如今鬥寶大會已經臨近尾聲,怎可能連個貪圖錢財騰房子的人都沒有?
“杜郎君。”屢屢遭拒,赤畢亦是臉色極其不好看。掃了一眼那店主,他大步折返回來便沉聲說道,“我們還是去別處吧,他說客人們都歇下了,騰不出屋子來。”
“啊?”那店主彷彿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使勁拍了拍腦袋這才滿臉堆笑地疾步上前來,深深一躬身說道,“這位郎君,小店是住滿了,但從這兒過去不到一刻鐘,還有另一家客舍,就在灞水邊上,除卻偏了些,鋪蓋屋子都還雅靜,若不介意,不如到那兒去投宿一晚?”
“嗯,我們走。”
口中如是回答,但撥馬離開這座旅舍不多久,當一個從者問起是否去那店主指路的客舍時,不等杜士儀回答,赤畢便冷冷說道:“看他那樣子也不像是好心幫別人兜攬生意的,隨便找一家別的也就是了。杜郎君覺得如何?”
杜士儀當初在崔家時,一直都是赤畢陪着練武,此刻他見赤畢眼神微妙,思忖片刻便笑道:“不用麻煩再找地方了。這時節在外露宿一夜也不是什麼大事,尋個背風處也就是了。”
就在灞水邊上,而且又僻靜的店,誰知道是不是黑店?就算不是,他也犯不着再多跑遠路折騰!
而赤畢被趙國夫人點了扈從杜士儀上長安,便是因爲他爲人細膩縝密。此時此刻,他想了想便點點頭道:“既如此,適才我們在找來這裡的路上,曾經過一處土地廟,地處背陰,雖則廢棄了,並無廟祝管理,但應該可以將就一晚上。我再讓人去拾些乾柴,咱們帶的乾糧應該足夠了。”
想起那一處土地廟倒還乾淨,杜士儀立刻從善如流地點了點頭:“好,就這麼辦。”
時近中秋,隨着太陽完全落山,涼意漸重,杜士儀和隨行兩個從者等在土地廟中,一個個都裹緊了大氅。從地上的那些焦黑痕跡來看,他知道這裡從前也應該有行旅過夜,房頂屋樑都還結實,最要緊的是距離長安城應當只是縱馬疾馳一兩刻鐘的功夫,他心中自然安定了許多。不多時,兩個從者抱了乾柴回來,點着了火,這顯得有幾分蕭瑟的廢棄土地廟就多出了幾分暖意。
“杜郎君,赤畢大兄去射獵了,說是若有山雞野兔之屬,也可以多些葷腥,好過啃乾糧那麼幹澀無趣。”
“乾糧也不是隻能這麼吃。”
一旁另一個從者插了一句嘴,隨即便笑呵呵地從行囊中翻出了那幾張胡餅,又在火堆上用鐵籤支起了架子,卻是把胡餅支了上去烤,不一會兒,那原本又冷又硬的胡餅便飄出了一陣陣香味。待到一路疾行不曾休息過的杜士儀從他手中接過那一張熱氣騰騰的烤餅,咬了一口就笑着讚道:“真好滋味!此時此地,勝過萬千珍饈。”
宿在這土地廟,幾個從者都沒什麼挑剔,見杜士儀席地而坐安之若素,彷彿這裡就是崔宅那些華屋美室,又說胡餅可勝珍饈,他們頓時都輕鬆了起來。此行都是清河崔氏的世僕,忠心耿耿不說,爲首的赤畢更私底下告誡過他們,杜士儀興許是將來崔氏的乘龍快婿,一時自然誰都不會怠慢。等服侍杜士儀吃了一張半烤餅,卻還不見赤畢回來,餘下四個人不禁彼此之間交換了一個眼色。
就算赤畢出去打獵是好意,怎會這許久不曾回來?而且天已經完全黑了,這會兒就算是箭術再好,哪裡還能打得到什麼獵物?
見幾人嘴上什麼都不說,眼睛卻頻頻往外瞥看,甚至有人藉故到土地廟之外轉悠了一圈,杜士儀不禁心生疑竇。就在衆人全都吃過了烤胡餅,其中一個從者終於忍不住,打算去找找赤畢的下落時,大家唸叨着的人卻是風風火火從外頭衝了進來。見土地廟中已經生起了火,他眼皮子一跳便快步來到了杜士儀面前。
“杜郎君,剛剛我悄悄潛到了之前那家旅舍,翻了牆進去,聽到那店主正吩咐人去此前他提到的那家客舍送信。”見其他幾個從者都聚攏了來,他的聲音一時更低沉了,“我本打算半路截了人下來,後來想想杜郎君明日應試更要緊,於是就沒有再去跟。只不過我摸進旅舍探了探那些客房,其中只住了一小半人,根本不是什麼客滿,足可見其中玄虛。而且……”
他突然停頓了下來,猶豫片刻方纔看着杜士儀直言說道:“不是我多疑,應是有人算計,雖則暫時躲了過去,可我總有些不好的感覺。這土地廟固然遮風擋雨,但若是有事恐來不及應對,爲了以防萬一,不若預做準備?”
此時此刻,見四周從者全都點頭贊同,杜士儀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心中異常感謝崔家爲自己挑選了這些訓練有素的家僕。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便看着赤畢說道:“既如此,包括我在內,便全聽你安排。哪怕只是虛驚一場也不要緊,須知不怕一萬,只怕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