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娘?”
杜士儀的聲音並不算小,然而,見小丫頭依舊彷彿泥雕木塑一般一動不動,他心裡終於完全確定,她是在生自己的氣。
對於這個大多數時候都乖巧懂事的妹妹偶爾流露出的小性子,從前就沒有和兄弟姊妹相處經驗的他素來最是犯難。這會兒他想了又想,最終便挨着杜十三娘坐了下來,卻是也和她似的托腮沉思,一時沉默不語。
這難言的靜寂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一直保持一個姿勢的杜十三娘終於堅持不住了。她惱火地直起腰來,可剛剛一直跪坐的雙腳這會兒一挪動,卻如同針刺一般疼痛難當,她本想咬牙苦忍,最終還是熬不住發出了哎喲一聲。見剛剛彷彿物我兩忘似的杜士儀驟然看了過來,她不禁發狠似的自己再次挪動雙腳,可已經麻木的腳哪裡聽使喚,直到一雙有力的手攙了過來,她纔不自覺伸手扶着,最終氣鼓鼓地和杜士儀相對而坐。
“小小年紀,不要老學着人家生氣皺眉。”
“還不是阿兄你一走就是十天不回來!”杜十三娘擡起頭來氣咻咻地瞪着杜士儀,又氣惱地捏拳在他伸出的雙手上狠狠砸了一下,這才說道,“結果今天你還沒回來,外頭那三姊妹便楚楚可憐地找上門來,說是你答應收留他們,可咱們現在是在這平康坊崔宅寄住,又不是主人,這豈不是讓人議論嗎!”
杜士儀哪裡不知道小丫頭這顧慮着實有道理,可還不等他開口,小丫頭便又嘟囔道:“而且我才問過那位康老,他說得清清楚楚,公孫大家如今被聖人欽點爲梨園樂營將,雖身不在樂籍,但要出宮恐怕不能夠,因爲不忍他們在宮中爲人役使,所以才請命賜金把他們和嶽娘子一塊放了出來。可那位嶽娘子自說自話,說什麼日後不會以劍舞爲生,更沒能耐護住他們,所以求了公孫大家,一股腦兒把人都往咱們這兒一送,她把阿兄當成什麼了!”
杜十三娘越說越氣惱,連臉都漲得通紅:“康老和另一位樂師也就算了,他們都是正經人,可馮家三姊妹打從進門開始就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她們受了委屈!尤其是馮元娘,還說什麼願爲侍婢奉巾櫛,誰敢讓她給阿兄奉巾櫛,奉到最後恐怕要自薦枕蓆了!”
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杜士儀終於再也忍不住了,一時哈哈大笑。杜十三娘被這笑聲給鬧得懵了,隨即越發惱將上來:“阿兄不在這些日子,有人登門送請柬邀約,而上門求購墨硯的人前前後後總有十幾撥,都說是聽說阿兄在千寶閣的那些話特意來的,可阿兄你又不在,我不敢擅做主張,只能請崔家人一個個暫時拖延着。眼下阿兄回來,還有的是這些大事要辦,哪有空理會她們!”
“沒錯,你說得對。”
杜十三娘本以爲杜士儀還要虛詞搪塞,可當她聽清楚了這句話,接下來那些原本預備好的勸誡一時噎在了喉嚨口,竟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了,只能面色茫然地看着杜士儀站起身來,一如既往地輕輕摩挲着自己的腦袋。
“阿兄,別再把我當成小孩子!”
“我當然沒把你當成孩子。”杜士儀微微一笑移開了手,這才和顏悅色地說道,“康老和那個樂師,依照他們自己的意思,是留是走皆可,不必強求。憑我們和公孫大家的交情,這點事情還是可以幫忙的。至於馮家三姊妹,如何安置全都交給你,我不過問。”
“啊?”
“怎麼,這事情你處置不了?倘若不行,我就交託給崔家的……”
面對這麼一個出人意料的安排,杜十三娘頓時目瞪口呆,可當看到杜士儀微微蹙眉彷彿要改主意,她幾乎想都不想便打斷道:“阿兄既然如此說,那這事情我應下了!可我有言在先,若是我來安置,阿兄你可不許再憐香惜玉!”
“你阿兄是那種見了女子就走不動的人?”杜士儀啞然失笑,見小丫頭寸步不讓,他索性重重點頭道,“好,我都答應你,此事我袖手不理,行了吧?”
把燙手山芋丟給了杜十三娘,杜士儀並不擔心小丫頭會隨隨便便趕人出去,抑或是把人送往平康坊北曲落籍。畢竟,跟在崔五娘身邊耳濡目染,如今的杜十三娘已經足夠在這種事情上獨當一面了。這一夜,在畢國公竇宅呆了十天,和王維精心重新編排曲譜樂章,對竇十郎和那些竇氏子弟的編舞提出意見,幾乎連睡覺都不安生的他終於睡了一個舒舒服服的懶覺,甚至連第二天早晨那響徹全城的晨鼓,也完全沒聽見,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漱洗更衣用過早飯,他就喚了田陌進來,信手把一枚竹製名刺遞給了他:“上次去過一回的西市千寶閣,你可能找得到?”
“找得到。”田陌立時點了點頭,隨即卻又補充了一句問道,“郎君,我是走路去,騎馬去?”
“騎馬去。”杜士儀見田陌聽到這話便苦了個臉,想起其從東都到長安這一路騎馬,總是不習慣,就連田陌座下的馬也彷彿各種不安生,他不禁笑着說道,“要是你真想走路,那也隨你,總而言之,你持那名刺求見千寶閣主人,就說請他閒時過崔宅一會,我有事相商,其餘的什麼都不要多說。”
“是,那我這就去了!”聽說不用騎馬,田陌立時異常高興,答應一聲便往外走。可快到門口時,他突然想起一事,扭頭瞥了杜士儀一眼,繼而便小心翼翼地說道,“郎君,如今我空閒的時間多得很,能不能……那個能不能……”
見一貫說話爽利的田陌突然扭扭捏捏了起來,杜士儀先是一陣奇怪,隨即便大笑了起來:“又想着你的菜地了!好了,回頭我去和崔家人商議,不會讓你閒着發慌的!”
“多謝郎君!”
田陌一時喜出望外,回身想都不想便磕了個頭,隨即一溜煙衝出了屋子。聽到其和外間竹影說話時那興沖沖的聲音,杜士儀不禁啞然失笑,隨即便也出了門。請崔氏家僕帶路領自己到了這座平康坊崔宅的藏書樓,他在門前駐足片刻便立時踏入其間。
和東都永豐裡的崔家藏書樓相比,大約因爲崔泰之自從出仕之後,便大多數時候都在中樞任職,唯有中宗神龍年間被貶出外,這藏書樓中不少都是各朝名臣流傳千古的那些奏疏政論,分文別類異常明晰,原只是想先看看藏書再作計較的他立時忘卻了時間,直到有人送飯進來,他食不知味地隨便對付了一頓,便又開始查閱了起來。
在草堂那將近三年間,他抄寫的書已經早已不知道多少了,史書律法已然爛熟於心,而盧鴻的那些詳實豐富的講解,更讓他獲益匪淺。至於試賦,從前的積累加上他當年記下的《賦譜》,以及盧鴻近乎手把手的指點,還有盧望之裴寧不時也會找來各種名篇,也讓他有了一定的底氣。然而,試賦帖經之外,第三場大多數人都不甚重視的策論,他卻不想將其當成短板一般扔了。
詩贖帖經固然可行,但可沒聽說過詩贖策論的,三場之中丟一場,自然不如三場全都讓人無可挑剔。要知道,對他虎視眈眈的人可是不少!
一讀一抄,轉眼間時辰自然過得飛快,當聽到外頭傳來了叩門聲時,杜士儀方纔擡頭喚了一聲進來。見閃身進門的是田陌,他便開口問道:“見到人了?”
“是,郎君,而且,人已經來了。”
見杜士儀面露訝異,田陌連忙補充道:“我按照郎君的吩咐去了千寶閣,順順當當見到了人。聽說郎君有事相商,千寶閣主人立時就過來了。”
“原來如此。”
杜士儀本是試探一二,倘若不成另謀別法,此刻既然得知其來了,他便站起身仔仔細細地把剛剛從書架上取下來的那些書卷一一收拾好,隨即放回原位,這纔對田陌問道:“人如今在哪兒?可有人待客?”
“人安置在前院正堂西面的別室,崔家一位管事出面待客。”
儘管算是富甲一方,但劉膠東踏入這座赫赫有名的尚書第時,忍不住心中激盪。京城公卿貴第比比皆是,可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尤其崔知溫這一房從高宗年間開始,到如今始終屹立不倒,父子三人每一次站隊都讓家族更進一步。即便崔泰之這一次丁憂守喪,卻得天下讚譽孝義,將來起復的時候,再升一步真正爲相也未必可知。於是,面對那個出面招呼自己的崔家管事,他非但沒露出半分慍色,而且還小心翼翼打探杜士儀和崔家的關聯。奈何對方嘴緊,直到杜士儀進了屋子,他也沒打聽出一星半點。
“杜郎君。”
“本是讓人去請閣主閒暇時前來一會,沒想到閣主居然立時而至,倒是怠慢了。”
“不敢不敢。”劉膠東見那崔家管事悄然退出,心中不禁對杜士儀寄住崔家的緣由又多了幾分猜測,很快便滿面春風地說道,“某祖上是膠東人士,雖則落籍關中多年,但爲了不忘本,因而成年之時,家父賜以膠東二字爲表字。杜郎君若是不介意,便直呼某劉膠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