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胖子這一日跟着表兄王戎霆一塊前來給豆盧貴妃拜壽,因是晚輩,王卿蘭在遍地勳臣貴戚達官顯貴的京城,又不算官職極高,只不過是佔着太原王氏的名聲,所以兄弟倆的坐席並不靠前。對於這種待遇,崔小胖子起初就有些不滿,而且那些歌舞他很快就看膩了,只在公孫大娘那一曲劍舞的時候他提起了幾分精神,奈何視線有所遮擋看不分明,而公孫大娘和嶽五娘師徒進入正堂之際,他離得遠又看不清楚,這下子登時有些氣惱地站起身來。
“二十五郎?”
“我到外頭吹吹風!”
崔小胖子沒好氣地對王戎霆丟下這麼一句話,也不理會身旁多少人對那對師徒二人投以覬覦的目光,頭也不回地出了正堂。直到外頭吹拂着那一陣陣涼風,他才覺得在裡頭憋出來的那一股燥熱漸漸消失了下去。百無聊賴的他眼見高臺上已經又有一歌者登臺,那聲音高亢直入雲霄,端的是技藝非比尋常,但他回頭一看堂上賓客,幾乎沒有幾人留意那歌聲,他不禁沒好氣地冷笑搖頭。
真心沒意思,早知道還不如呆在家,到這兒看什麼熱鬧!
他也沒理會剛剛離席出來時自己沒穿好鞋,就這麼趿拉着鞋子往正堂旁邊的階梯下去。然而,纔到了那軒敞的院子中,他卻突然注意到,打北邊五六個人往這邊行來。頭前一個大約三十許人,身材高大健碩,腳步沉穩,顧盼之間神采飛揚,而旁邊陪侍的一人則虎背熊腰,雖然略落後半步,微微低頭,但身上自有一種說一不二的威勢。再後頭三四步遠處,是三個從者模樣的男子,可從他眼下的角度,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一個惡狠狠地盯着前頭那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眼神彷彿刀子似的。
儘管來人顯然到得遲了,但崔小胖子好歹也是名門出身,深知今日親王貴主雲集,這種場合能夠晚到的人,必定不是普通的權貴,慌忙退避一旁讓路。可讓他沒想到的是,這幾人行至他身側時,頭前那神采飛揚的年輕男子竟然駐足停住了,隨即開口問道:“堂上正飲宴間,且外頭歌舞正酣,你如何逃了席?”
那聲音平和之中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懾人氣勢,自詡爲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小胖子只覺得一顆心砰砰跳了兩下,隨即方纔躬身訥訥答道:“堂上人多,燥熱難當,我出來吹吹風……”
“居然還有少年郎不愛熱鬧……”
崔小胖子偷眼瞥見那年輕男子打趣一句,微微一笑便往前走去,頓時舒了一口氣,旋即卻聽得其對一旁那虎背熊腰的男子說道:“王大,你家那幾個兒郎日後可多多進宮,二郎漸漸大了,也好有個伴……”
“大家厚待,某實在惶恐……他們幾個聽說今日豆盧貴妃生辰,也合力備辦了一份賀禮,待會兒便會獻上……”
崔小胖子聞言一愣,直起腰時,見那兩人身後的從者中,一人突然往自己看來,他這才發現人竟是彷彿已經年近花甲,臉上一條條刀刻一般的皺紋卻並沒有讓人顯出蒼老,而是讓其看上去使人倍覺兇狠。他纔剛打了個寒噤,另外一個人卻是朝自己微笑頷首,面色殊爲和善。眼看這一行人漸行漸遠,回頭看着的他總覺得那兩個從者彷彿也非尋常人物,按着胸口長出了一口氣,下一刻他便生出了一個難以抑制的念頭。
大家……王大……進宮……莫非剛剛那是……
心亂如麻的他有心回去正堂之內瞧個分明,可又怕撞上剛剛那個兇狠的老從者,一時間進退兩難。直到他冷不丁扭頭瞧見那邊廂南邊偏門之內,兩個自己認得的人夾雜在一行人中出來,他頓時想都不想便快步奔了過去。跑到一半時,他腳下的鞋子竟是掉了。他卻也顧不得那許多,三蹦兩跳就到了他們面前。
“杜……杜十九!”
“咦?”
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才笑道:“原來崔二十五郎也來了。眼下我們急着登臺,待會兒再和你說話。”
見杜士儀說完便往前走,王維亦是微微一頷首就跟了上去,崔小胖子登時急了,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儀的袖子,壓低了嗓音嚷嚷道:“剛剛我撞見了……應該撞見了聖人!”
此話一出,看到杜士儀和王維都停了下來,就連旁邊那兩個自己不認識的年輕人也都爲之詫異停步,他方纔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聖人微服而至,但他喚旁邊陪着的人作王大,而那人喚他作大家……那是不是聖人和霍國公王大將軍?”
王維倒還好些,可杜士儀想到當初在桃林縣發生的事,他也顧不得登臺在即,立時低聲問道:“你還聽到說了些什麼?”
“我還聽到王大將軍在旁邊說,家裡幾個兒子也合力備辦了一份壽禮。”
“他怎麼什麼都要摻一腳!”竇十郎惱火地哼了一聲,隨即就沒好氣地說道,“事到臨頭,也顧不上別人如何!杜十九郎,王十三郎,張六郎,咱們上!”
杜士儀立刻收攝精神,對崔二十五郎打了個無須擔心的手勢,便一時隨竇十郎登臺。
眼看這些人赫然往表演的高臺而去,儘管不知道這算是怎麼回事,但崔小胖子狠狠一跺腳,最終跑回原處穿上了鞋子,這才立時沿原路趕回正堂。然而,踏進其間,他便發現適才碰到的那疑似當今天子李隆基和霍國公王毛仲的一行人並未出現,只是正位之上的豆盧貴妃彷彿有些疲倦似的,將憑几放到了身側斜倚着,倒是玉真公主不見了蹤影。
他正納悶,便有從者進來高聲報說道:“竇十郎爲貴妃獻舞祝壽!”
公孫大娘師徒一曲劍舞之後,適才岐王宋王在內,已然有好幾家獻上了祝壽的曲目,但因都是樂伎所爲,堂上雖也喝彩叫好,但終究興致不高,此刻聽說精擅胡騰舞的竇十郎要親自出場,岐王李範便笑着說道:“竇十郎還真是有心,去歲自他傷了腳之後,無論哪家想請他演上一曲,他都推得乾乾淨淨,這一回可終於肯再次登臺拿出真本事了!”
話音剛落,便只聽一陣羯鼓聲響起,起初一下一下極其遲緩,但漸漸便鼓聲日急,到最急促時,那鼓聲彷彿震破長空的一剎那,卻是兩個琵琶聲一前一後驟然加入。乍一聽兩音不齊,只覺得雜亂無章極其不協調,待細細再聽,只覺得那樂曲聲一高一低,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和諧。須臾,兩琵琶聲驟然間合音一處,堂上一衆賓客就只見角落中突然竄上來十幾個頭戴黃金束髮冠,身穿紅羅銷金窄袍,腳踏黑雲頭皁靴的童子。
那些童子動作迅速地搶了上前,竟是在高臺中央搭起了一座三層高的銅架,每一層置一銅盤,底層最大,二層稍狹,最高層赫然只兩尺方圓。
見此情形,賓客們哪裡還不知道這一場究竟是如何噱頭,即便原本自斟自飲眼神迷離的岐王李範,亦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緊緊盯着那高臺之上。眼見得底層和一層都有童子翻身躍上,而竇十郎亦是穩穩當當上了最高的那一層,他不禁眼睛大亮,當即撫掌大笑道:“這個竇十郎,說是請我參詳音律,結果鬧了半天卻拿出瞭如此一出,就連我都矇在鼓裡!貴妃阿孃,竇十郎可是大大有心了……”
此話還沒說完,宋王李憲突然眼睛瞪得老大:“那不是鄧國夫人家的張九郎?上次我見他時,他還說羨慕竇十郎那胡騰舞,悄悄在學,怎麼也上去了?”
宋王認出一個,申王薛王凝神細看,一時又認出了兩個來,竟是幽國公竇希瑊家的兒子。這下子,場中頓時一片譁然。雖說各府飲宴,主家下場且歌且舞,這是常有的,比如竇十郎這等久負盛名者,於喜慶之日親自獻舞也並不鮮見,可伴舞也不用樂人,這就極其稀罕了!
豆盧貴妃在宮中多年,各種樂舞看過不知凡幾,何嘗不知道要翻些花樣有多困難?聽得是竇氏各家子弟齊齊上場,她微微頷首的同時,目光卻又落在了底層和二層那些動作微微有些參差不齊,卻一個個都極其認真的童子身上。看得出這些十幾個童子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她素來和竇氏族人頗爲親近,不禁更露出了慈和而驚喜的笑容:“竇家子弟們真是有心了!不過竇十郎也是的,早不提醒一聲,下場之前也該讓這些孩子們到我面前來給我看看!”
“那就不是驚喜了!”岐王看着這一曲別開生面的胡騰,語帶雙關地嘿然笑道,“再說,相比樂班伎人,如此方纔算是真正的盡心意!冀國公家老三腳下穩當,看樣子弓馬應是不錯!”
席上竇家長輩們此前聽竇十郎提出那建議時,各自心中還有些顧慮,禁不住竇十郎軟磨硬泡,再加上家中子弟都躍躍欲試,他們也就答應了,此刻見果然是讚口不絕人人稱道,衆人不禁面上有光,尤其是竇希瓘更是面色紅潤髮光,連嗓門都大了起來。
此時此刻,剛剛因一侍婢低聲稟報而退席去的玉真公主又回返了來,聽得岐王這話便附和道:“相比別人家都是精挑細選樂班歌舞伎,竇家確是真有心!幽國公畢國公冀國公他們三家不算,連鄧國夫人的幼子都親自上場了,難得他們竟然都能舞胡騰!”
挨着豆盧貴妃落座之後,玉真公主眼睛看着外間那樂舞,突然若有所思地撫掌笑道:“今日這一出,像否金童賀壽?”
宋王李憲登時也笑了起來:“只可惜只有金童,沒有玉女,否則倘若齊全,便是另一段佳話了!”
見豆盧貴妃亦笑,畢國公竇希瓘便笑容可掬地說道:“但使聖人垂恩,金童玉女自是佳配!”
這言下之意便是想求竇氏子弟將來尚主了,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因昭成太后早故,對舅家尤爲恩寵,別說今夜竇家如此苦心,就算沒有,將來下嫁公主也絕無二話。儘管覺得竇家無甚人才,可畢竟積年富貴在,她便懶洋洋地說道:“只要阿兄一句話,此事還不簡單麼?”
豆盧貴妃對此也樂見其成,笑着說了一句如此甚好,下一刻,她但只聽一聲驚呼,一時間連忙擡頭望去,卻只見那高高的第三層銅盤上,竇十郎騰躍之間彷彿失卻了重心,彷彿立時三刻就會從上頭掉下來。若是尋常樂人也就罷了,然則當初昭成皇后被武后所殺,她在宮中撫養李隆基,而昭成皇后之妹,也就是如今的鄧國夫人竇氏想方設法從宮外接濟,因而她與竇家人素來親善。倘若竇十郎因爲給她慶生而出了什麼岔子,她如何對竇家人交待?
因處在最高一層,竇十郎一騰一躍,皆是萬衆矚目,偏偏其舉手投足大見從容,此刻這驚險一幕一時引來了不止一聲驚呼。然則千鈞一髮之際,但只聽琵琶聲登時再度轉爲急促,那一聲聲彷彿金戈鐵馬鐵蹄疾馳,羯鼓聲亦是聲聲如同碎雲,但只見竇十郎奇蹟一般一蹲一踏穩住身形,繼而又是兩三個難度極高的騰躍,這讓人幾乎屏氣息聲的轉折頓時贏來了滿堂彩。
再舞頃刻,其下二層騰躍的童子們,則是在羯鼓驟停,繼而再響之際,一層跳落高臺四周,二層跳落一層,而十餘紅衣壯漢則是飛一般地上得臺去,趁着竇十郎一個空中騰躍之際,一聲整整齊齊的吶喊,第三層的銅盤和支撐的架子一瞬間撤下一旁,但只見竇十郎穩穩當當落於二層,腳尖疾點之下又是空中騰躍急旋,幾個高難度的動作之後,那幾個壯漢又是如法炮製撤去第二層銅盤。
當此一時,剛剛四散爲舞的童子頓時再次匯聚到底層落地的竇十郎身側,這一刻,剛剛那些壯漢再次發力上陣,竟是將那丈許方圓的銅盤連同上頭的竇十郎和所有竇家子弟都扛在了肩頭。隨着他們如此扛着這移動的銅盤穩穩從高臺上逐步下來,原本稍處其後的杜士儀和王維自然抱着琵琶跟上,此前聲如玉珠的琵琶聲漸漸趨緩,只有張簡仍在原地,羯鼓聲亦是一下一下慢了起來。眼看這碩大銅盤在那些紅衣壯漢肩扛之下漸漸來到了正堂之上,一時堂上之前看厭了各種樂舞套路的賓客們頓時彩聲雷動。
十幾個人影上下騰挪爲舞,頃刻之後,竇家小兒郎們紛紛躍了下地,齊齊歡聲笑語地到豆盧貴妃面前拜壽行禮,一時喜得豆盧貴妃笑得面上皺紋都幾乎舒展了開來。然則眼看那丈許方圓的銅盤上只餘竇十郎一人,便只聽羯鼓聲突然又再次急促了起來。隨着琵琶聲驟然轉烈,肩扛銅盤的壯漢們齊齊一聲吶喊,就只見那銅盤竟是在他們合力施爲下,徐徐轉動了起來。須臾,一個個人齊齊脫手,激起一片驚呼,可那銅盤竟是仍然穩穩停留空中。
衆人定睛再看,卻只見銅盤下頭已由鐵杵安設在堂中凹槽,隨着那些紅衣壯漢以手轉動,那速度先是極慢,須臾便轉疾速,呼呼風聲讓最靠近邊緣的一衆賓客都忍不住往後躲閃眯眼睛,卻只見竇十郎偶爾足尖一點盤面遠近各處,因銅盤轉速,他便好似醉了酒似的搖手擺腿,在空中搖搖晃晃舞動騰挪,就連竇家小兒郎們都忍不住驚呼出聲。其中一個清亮的童聲則是高聲叫道:“十兄好樣的!”
這時候,和岐王一樣,亦是極其喜愛音律歌舞的宋王李憲頓時撫掌大笑道:“竇十郎這胡騰本就是長安第一,如今看來,天下亦是罕有敵手!舞姿絕妙,曲子亦是絕妙,怪不得王十三郎回京之後我卻不見人,卻原來是你把他拐了過去給你作曲!”
曲末歇拍煞袞,曲調最速,誰也沒有餘力回答,直到那急促的曲音終告結束,銅盤亦是漸漸轉停,滿頭大汗的竇十郎方纔長舒一口氣,就這麼輕輕一放袍角,單膝跪地行禮道:“大王所言差矣,今日爲賀貴妃壽辰喜慶,我不用樂伎,自然只能請來親朋好友助陣!除卻伴舞的竇家子弟之外,操琵琶者,京兆杜十九郎,太原王十三郎,奏羯鼓者,宣州張六郎,聊表一片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