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以一場唐隆政變,誅除太平公主,逼父親睿宗歸政之後,李隆基三十餘年來一直順風順水,即便大唐在邊疆戰事上不時會有失利,甚至還有王君毚這樣的高級將領橫死沙場,可終究名將輩出,征戰大多以勝利而告終。至於在國內,千古明君,直追太宗,英明神武……林林總總的美譽加諸己身,他想不飄飄然都難。所以,當那個查了許久卻一點端倪都沒有的北邙山人突然再度出山,而且直接戳到了他一直竭力掩蓋的那些痛處時,李隆基終於爆發了。
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主司全部領了嚴命,屬官亦是揹着如同催命的限期四處追比,可最要命的還是被燒成了白地的郊祀之所。那塊石碑儘管立刻被毀,參與此事的禁卒亦是立刻被遠調,這輩子都回不到長安,可仍然難以壓制李隆基心頭的驚怒。所以,當隱隱之中有一種說法傳到了他的耳中時,他一下子覺得整個人都爲之一僵。
“你說什麼……是太平公主的後人?”
如果是高力士,絕對不會把這樣道聽途說的傳聞奏報上去,但其他宦官就沒多少顧慮了。他們只知道李隆基連日以來心情極壞,動輒拿近侍出氣,再加上外頭一直都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所以乾脆就把這種小道消息給拿了出來。此時此刻,說話的朱光輝見李隆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便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只是有這麼一種說法……說是公主之子立節郡王建大功卻反而被貶,鬱郁不得志於他鄉病故,他的兒子……”
“住口,滾出去!”
李隆基暴怒地喝了一聲,等到朱光輝嚇得抱頭鼠竄之後,他方纔緊緊捏住了扶手,嘴裡又鹹又苦,說不出什麼滋味。薛崇簡是太平公主的次子,從小和他就親厚,想當初要不是薛崇簡通風報信,他根本逃不過那位精明姑母的算計。即便如此,在最終他成功之後,仍然沒有顧念薛崇簡的苦苦哀求,賜死了太平公主,而後又在象徵性賜了薛崇簡國姓李氏,封其爲郡王,另加高官之後,卻又暗中支使人用各種過錯罪名,把薛崇簡遠遠打發了出去。
如今算起來,薛崇簡已經死了二十多年了!他甚至已經淡忘了這樣一個自己曾經親切稱呼爲阿弟的人物,可哪怕現在回想起來,他也根本沒有後悔過,因爲生在帝王家,心不狠不冷,無以成大事!至於薛崇簡的兒子女兒,他更是從沒有關注過。
儘管只是傳言,可只要天子相信,那就絕不僅僅是傳言。彷彿是要讓李隆基對此堅信似的,緊隨而來的是有人告密,當年的廢太子妃薛氏遺族彷彿並不在嶺南流放地。於是,頃刻之間,查訪薛家後人的命令就放在了很多人面前,一時又是雞飛狗跳。儘管官府張貼出了無數榜文,指斥此前那些書全都是妖言惑衆,而且也拿出了豐厚的賞格,通緝印書者、傳謠者以及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北邙山人,可結果卻是更多私底下的議論聲。
就連楊國忠面對內外突如其來的連番風波,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心思放一放。他原本得了羅希奭派回來的那些隨從,以及一大摞各種各樣的密報,想要藉此好好給杜士儀上上眼藥,順便藉着都播那邊突然叛亂,以及杜士儀的那一封血書上奏,同時把安祿山也一併掃進去,可現在卻進退兩難。
畢竟,這時候再派特使去安北牙帳城,正值漠北烽煙處處,肯定是沒人敢再去冒險了。而且杜士儀那封血書實在是傳得沸沸揚揚,很有點棘手,好在竟是把都播西侵歸結於安祿山的攛掇,連安祿山一塊掃了進去,甚至還扣了一頂有反心的大帽子,讓他暗自樂了一陣。然而,剛剛拜封淑妃的楊玉瑤竟然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得保那個胖子!更可惜的是,如今另一把火都已經燒到天子眉毛上了,李隆基哪裡還有心思顧得上這些?相形之下,楊國忠更憤怒的還是南北郊祀雙壇平白出現的石碑。
現如今李林甫已經死了,這個奸相不是指他還有誰?幸虧暗中作祟的人太蠢笨,竟然直指天子爲昏君,否則他這位子怎麼都坐不穩!
“相國,相國!”
眼見有人徑直闖進屋子,楊國忠先是爲之大怒,見是中書舍人竇華硬拽了京兆尹李峴進來,他方纔面色緩和了幾分:“什麼事?”
“相國,我不是請京兆尹李公派人死死盯着宣陽坊杜家,以及道政坊安家嗎?杜家一直都是太太平平,幾乎沒什麼人進出,但安家就不同了。不但劉駱谷坐鎮其中,而且還有很多身份可疑的人進進出出。”竇華一面說一面目視李峴,見這位被自己硬拖下水的京兆尹萬般無奈地拿出一份名單,他就搶過來將其在楊國忠面前攤開,隨即指着一個個人名向楊國忠介紹了起來。
楊國忠原本有些不太耐煩,可竇華解說了其中兩人,原本懶洋洋靠在憑几上的他就坐直了身子,因爲按照竇華的說法,那是京畿道三教九流的地頭蛇!等到竇華解說了四個人,他的臉上已經露出了深深的凝重表情,因爲後兩個是河北道有名的遊俠……等到八個人的身份來歷全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面前,他已經是情不自禁地捏緊了拳頭。
他自從貴幸之後,也開始廣納門客出謀劃策,又在朝官中挑選合適的收爲黨羽,甚至已經計劃着找個合適的機會就把陳希烈踢到一邊去,可這些都需要能夠辦事的心腹。他當年也是從三教九流這樣的小角色廝混出來的,也不是沒想過招攬一些這樣的人,可他到底比不上安祿山這樣手握兵權的節帥,單單在長安的安宅就聚集了這麼多的亡命之徒!這後頭四個全都是殺過人有案子在身的逃犯!
於是,楊國忠掃了一眼竇華和李峴,徑直問道:“說吧,你們到底想的是什麼?”
我哪想上這條賊船,是被你們硬逼上來的!
心中如此腹誹,可李峴終究不敢得罪如日中天,權勢和當年李林甫彷彿的楊國忠。他蠕動了一下嘴脣,用比較隱晦的口氣說道:“陛下正在命人追查薛氏子弟的下落,可那都是過去久遠的事情了,人都流放在嶺南,與其花費這樣吃力不討好的功夫……”
“還不如找個更容易的突破口!”竇華就不像李峴這樣遮遮掩掩了,直截了當地捅破了這層窗戶紙,“把這件事直接栽到安祿山身上,如此相國就可一舉兩得!”
楊國忠登時怦然心動。然而,他在舔了舔嘴脣之後,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既然如此,那杜士儀那邊是否可以如法炮製?”
話音剛落,李峴就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見楊國忠怒瞪自己,儘管心中驚懼,但他還是鼓起勇氣說道:“安祿山在私宅蓄養亡命之徒,兼且交通長安權貴,無所不用其極。而宣陽坊杜宅只得杜士儀幼子夫婦,閉門不納外客,幾無外人出入其間。若是將陛下所查之事推到杜士儀身上,他的名聲向來很好,必定會引來軒然大波,更何況,北面戰事至今尚未有個結果,徒亂人心!”
說來說去,言下之意只有一個,杜士儀名聲好,這樣明目張膽地給人扣帽子,在如今民心已亂的情況下,很容易造成麻煩!
竇華見楊國忠看向了自己,也只能硬着頭皮說道:“相國,李公所言不無道理。”
既然不能一箭三雕,楊國忠也唯有放棄。接下來,在竇華和盤托出了具體計劃之後,他點點頭道了一聲可,隨即就由得兩人告退離去了。想到當初自己正是用類似的一招,讓李林甫屍骨未寒就子婿遭貶,他不禁笑得眯起了眼睛,隨即突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安思順和安祿山雖然聽說並不太和睦,也並沒有血緣關係,可終究都姓安,何不把人明升暗降調到朝中來?如此讓哥舒翰節度河西隴右兩鎮,正好可以進一步籠絡哥舒翰,彌補他沒有兵權的短板!更何況,哥舒翰論年紀就比安祿山和杜士儀更年長許多,白髮白鬚卻還雄壯得很,又不用擔心和自己爭相位,這樣的人情送出去,何樂而不爲?
就在這天傍晚,道政坊安祿山宅邸外頭,突然裡三層外三層圍滿了兵卒。當這個消息傳到劉駱谷耳中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刻吩咐整頓府中家丁,隨即自己帶着幾個隨從大步走出門去。就在門口,他終於看到了那大隊兵卒之後,一個騎在馬上被人簇擁在當中的中年人。
“京兆尹李公?這是陛下御賜我家大帥的宅邸,李公今天帶着這麼多人前來又是何意?”
李峴自從被竇華拉下水,成爲楊國忠很多命令的執行者之後,就只覺得身不由己。見劉駱谷凶神惡煞,他只能故作鎮定地說道:“陛下命人嚴查郊祀雙壇之下僞造讖書一事,我不敢輕忽。今日得報,有賊人悄悄潛入這裡,所以我立刻親自趕來搜捕。安大帥鎮守幽州,康夫人和長公子留在這裡,如果萬一被惡徒賊人所傷,劉郎也難辭其咎!”
“笑話,這安宅之中哪有什麼賊人?”
“怎麼沒有?”見李峴有些氣沮,原本藏在他身後的一個人終於現身出來,卻是沉聲喝道,“李方來、何炅、王珉、方健,此四人全都罪案累累,京兆府有足夠的證據,他們就藏在這安宅之中!李公,事不宜遲,立刻搜捕,也好回報陛下!”
見劉駱谷的臉上閃現出一絲驚惶,李峴知道這會兒不容自己猶疑,當即高聲喝道:“來人,進去搜!”
眼看一大羣兵卒如狼似虎地衝了過來,劉駱谷心中一寒。情知無法阻止,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李峴,以及剛剛發話的楊國忠門客何盈,竟是怒氣衝衝地說道:“好,好,你們儘管搜,我這就去求見陛下!”
因爲無人阻攔,他須臾便已經帶着幾個隨從出了道政坊。長舒一口氣的他並未立刻去往北面的興慶宮,而是當即叫了一個自己最信得過的心腹過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快,立刻趕往幽州,帶我的口信給大帥,楊國忠打算把近日長安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事情全都栽到大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