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建國以來,但凡宰相,本當一應政事都在政事堂中處理完,可到了李林甫身上,從前的規矩也就不是規矩了。牛仙客在位時,他就常把公務帶回家去處理,右相換成李適之後又收斂了一些。可自從李適之被貶又仰藥自盡之後,李林甫就再次把公務一股腦兒全都帶回平康坊私宅處理,下頭的官員要謁見,也不去政事堂,而是來他這私宅。可這樣的逍遙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楊釗突如其來的阻擊一下子讓他警醒過來。
可他並不想讓別人覺得,楊釗的崛起讓他無法應付,因此還是彷彿沒事人似的,每日裡並不常常呆在政事堂,而是在家中月堂處置那些朝廷政務。可這天下午,他正在月堂中和女婿張博濟以及羅希秉商量如何應對楊釗的咄咄逼人,外間突然傳來了急促的敲門聲。張博濟瞅着李林甫的臉色,立刻起身前去開門,誰知道門一開,就只見李林甫的兒子李岫根本來不及和他打個招呼,一溜煙衝了進來。
“阿爺,不好了,有一些形跡可疑的人進了楊家”
李林甫兒子衆多,卻沒一個成器的,李岫也只不過官居將作少監,平時根本不管事。所以,見其這樣冒冒失失闖了進來,李林甫本待呵斥,可聽清楚了這話,他立刻壓下了怒氣,沉聲問道:“別咋咋呼呼的,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然而,李岫也只是正好遠遠看見個影子,這會兒顛三倒四根本說不清楚。李林甫惱將上來,三兩句將人趕了出去,卻吩咐從者立刻前去打探消息。等到張博濟復又去掩上了月堂大門,他見羅希秉分明無精打采,想到這位人人畏懼的酷吏自從吉溫死後,竟有些一蹶不振,他不禁心裡惱火,可事情到了如今,已經偏離了他能夠如從前一般事事都在掌控的範圍,他不但不能怪罪羅希秉,反而還軟言安慰了對方几句。
一直捱到快傍晚時分,確切的消息方纔終於送到了月堂。哪怕是意興闌珊的羅希秉,聽到那從者的稟報之後,也一下子挺直了脊背,整個人身上的汗毛都彷彿炸了起來。因爲,那從者說出的只有簡簡單單一句話。
“相國,那些人彷彿來自河北道,口音則像是奚人或是契丹人”
李林甫因爲這一件突如其來的事而大驚,而楊釗接到家中夫人裴柔的報信,也火燒火燎地從御史臺趕回了家中。一進寢堂,他便氣急敗壞地問道:“怎麼回事,怎會突然有奚人來見我?自從靜樂公主和宜芳公主被奚王和契丹王給殺了,陛下對奚人和契丹人便恨之入骨,你怎敢收留這些人在家裡?”
裴柔雖是裴氏,卻與聲名顯赫的中眷裴、西眷裴、東眷裴、南來吳裴全都沒有任何關係,她本是蜀地娼家之女,當年嫁給了楊釗,也是因爲不但美貌,還倒貼了楊釗一大筆錢。所幸楊釗其他的不怎麼樣,卻還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官運亨通,她這個妻子也隨之得了封誥。此刻,面對丈夫的質問,她頓時大感委屈:“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怎麼知道,那些人到咱們家門口後,只讓人通報了一句話,說是要告安祿山的狀我記得你和那安胖子不和,所以不敢耽擱,立刻就讓人通知你回來,難道這還有錯?”
“這事和安胖子有關?”楊釗頓時轉怒爲喜,慌忙追問原委。在他的軟言好話下,裴柔便原原本本地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來,就在這天下午,一行十幾個自稱來自饒樂都督府的奚人集體造訪,聲稱有十萬火急人命關天的事情稟報於他。這些人遍體鱗傷,其中一個甚至在進了他家裡不久後就傷重不治。這本來是極其晦氣而又詭異的事,可裴柔在聽到總管報稱,這些人千里迢迢進京,是爲了告安祿山的狀,立刻把死人的事給拋到了九霄雲外,趕緊讓人去稟報楊釗。此刻,見丈夫正在沉吟,她便低聲說道:“楊郎,我偷偷去看過那些奚人,一個個全都驍勇得很,可偏偏還這麼個狼狽樣子,很可能是被人追殺所致,如果真的是那安胖子要殺人滅口……”
“茲事體大,不能把這些燙手山芋放在家裡”楊釗幾乎頃刻之間就下定了決心。他霍然站起身來,見裴柔滿臉不解,他也沒有大費脣舌地解釋,只是言簡意賅地說道,“這麼大的事情,肯定瞞不過李林甫,別等到他在背後捅我刀子的時候再應變,那就來不及了快,不拘用什麼辦法,直接把這些奚人先給我全都捆起來,立刻押到御史臺”
人在家裡就是說不清的麻煩,可如果放到御史臺,他這個御史中丞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審理這些人,到時候是非曲直就是他說了算
當下,楊家人雞飛狗跳,連哄帶騙再加上暴力,好容易把這麼十幾個奚人一股腦兒塞上騾車送出楊家大門,隨後裡三層外三層無數家丁家將看守,就這麼跟着楊釗往御史臺。而這一行人前腳剛走不過一刻鐘許,李林甫竟是後腳就到了。然而,他卻並沒有立刻進去,當門前一個眼線三步並兩步上前稟報,說是楊釗已經把那些人押走了,這位開元以來執政時間最長的宰相當即色變,竟是二話不說調轉馬頭便走。跟隨而來的張博濟和羅希秉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暗自叫苦。
若是從前,安祿山倒臺就倒臺,卻也和李林甫無關,可現如今吉溫、楊慎矜、王,一個個全都死了,蕭炅病得七死八活,至於李林甫從前用過的親信黨羽,也因爲這些年後起之秀的崛起而讓路,再要拔擢人已經來不及了。如果這次安祿山也因爲楊釗的詭計而倒臺,那麼也就意味着,李林甫只怕是要就此下臺了
所以,李林甫幾乎是追着楊釗的腳步進了御史臺。由於羅希秉乃是侍御史,執掌御史臺三院中最重要的臺院,李林甫又是兇威高熾的宰相,竟是無人敢攔,只有幾個聰明人拔腿就去稟告御史大夫裴寬。可不巧的是,此刻天色都已經暗了下來,裴寬年紀老大不小,當然不會那樣勤政,早已經回家去了。於是,御史臺中,除卻趨附楊釗,以及本就屬於楊慎矜王羅希秉吉溫手下的這一批人,旁人唯恐殃及池魚,於脆躲了個於淨。
一個時辰後,正在興慶宮金花齋中看嬪妃們歌舞取樂的李隆基就被人擾了興致。當得知楊釗擅自放了奚人進家門,而後又把人領到了御史臺審問,緊跟着李林甫這個宰相竟是親自追了過去,兩邊針鋒相對,這位天子當下又驚訝又惱火。直到高力士小心翼翼用不偏不倚的口氣解說了一下事情始末,他方纔挑了挑眉。
“這麼說,這些奚人特意進京,是想要告發安祿山用詐術騙奚人上鉤,而後謊報軍功?”不等高力士回答,李隆基便突然冷笑道,“簡直是荒謬朕前前後後嫁了幾個公主到奚族和契丹?可結果他們又回報了朕什麼?就在幾年前,這兩隻喂不熟的狼崽子更是殺了靜樂公主和宜芳公主他們若是真的忠心於大唐,怎會反覆無常,時叛時降?若是因爲他們這三兩句話,朕便去追究安祿山,那豈不是自毀長城”
高力士情知安祿山是因爲巴結李林甫方纔有今天,一直對其人極其提防,此次終於覷着這樣的天賜良機,很可能把兩人一同拉下馬,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相當的準備。可李隆基的話,就猶如在繃得緊緊的皮球上狠狠戳了一針,把他那一肚子勁全都給泄了。一貫最會察言觀色的他甚至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只能訥訥應是,心裡卻是後悔非常。
早知道那胡兒竟能博得天子如此信賴,他就應該及早下手,把當初剛剛冒頭的安祿山給摁下去現如今看來,只怕即便李林甫倒臺,取而代之的楊釗也絕不好對付。如果換成精明能於,行事又有分寸的杜士儀,何至於如此?說來說去,都是因爲天子變了,如若是開元之初那個勵精圖治的天子,怎會鬧得朝中放眼看去不見正人君子,而天下更是逃戶處處,百姓困苦?
“也罷,就讓楊釗和羅希秉一塊去好好審,問出個子醜寅卯來再說裴寬既然是御史大夫,那也就別閒着”
儘管李隆基始終覺得憨肥的安祿山是個老實人,可發過了脾氣,他最終還是迸出了這樣一句話。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若是再多嘴徒勞無益,故而答應一聲便退了下去。而他一退走,李隆基便突然用力一拍掌道:“小蠻,你們也都可以出來了好端端的非要鬧出這些事讓朕煩心,一個個都只知道爭權奪利,就不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
謝小蠻諸人聞聲出來,須臾便一個個妙語連珠,把話題轉移到了李隆基最得意的音律上,隻字不提剛剛的小插曲。當念奴奉詔而來,一曲清平調,將天子的些許煩憂全都給趕跑了之後,玉屏宮中的楊玉瑤卻屏氣息聲,須臾便猶如泄憤似的,用力奏響了羯鼓。
楊釗這個愚蠢的混蛋,要鬥倒李林甫有的是辦法,爲什麼非得扯上安祿山?能夠有這麼一個肯投效她的節度使多不容易,爲什麼非得把人往外推多年前她在杜士儀面前大氣不敢吭一聲,如今風水輪流轉,她一定要讓那個狂妄自大的男人知道,當年小看了她,實在是錯得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