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天下諸鎮節度,除卻嶺南五府經略使之外,全數雲集長安,相形之下,劍南道節度使章仇兼瓊,原本是並不起眼的一個。他出身屬吏,能夠有今天,還是靠的前任節度使提拔,可他卻在進京時大力表現自己,因此取前任而代之,根基淺薄不說,還常常被人在背後指摘詬病。正因爲如此,他一直試圖打通上層路線,所以採取鮮于仲通的意見,在楊釗身上下了一筆重注,他現在每每想起這一招就慶幸不已。
至於給他出了這麼一個主意,隨即把進京美事讓給楊釗,自己毫不居功的鮮于仲通,在他看來更是德才兼備,可堪重用!畢竟,他自己就是踩着前任上位,鮮于仲通明明有那樣的機會,卻沒有如此,他怎會不感動?
上元節這天從興慶宮出來,章仇兼瓊自是神采飛揚。見鮮于仲通迎上前,他顧不上這是在大庭廣衆之下,竟大力拍了拍對方的肩膀,興奮不已地說道:“仲通,此次全都多虧了你!”
面對這麼一句沒頭沒腦的話,此番隨同入京的鮮于仲通心中一跳,卻是立刻謙遜地說道:“大帥何出此言?大帥鎮守劍南道這些年,風調雨順,百姓安居樂業,茶葉出產更是年年攀升,更不要說吐蕃每每挫敗,南詔臣服,全都是大帥的功勞!”
今日入宮被天子讚賞,出宮又被下屬恭維,章仇兼瓊更是志得意滿。他笑着環視左右,這才語重心長地對鮮于仲通說道:“陛下嘉賞我在蜀中多年政績,所以我這次大約不會回益州去了,不日便要升戶部尚書。”
這麼快!
鮮于仲通大吃一驚,可他這震驚之色剎那之間就完全凍結在了臉上,因爲章仇兼瓊轉瞬間就又丟出了另外一顆重磅炸彈。
“陛下問我劍南道節度使之位誰人可任,我便舉薦了你。蜀中之地,若無熟悉地理風土人情之人,決計無法勝任。而楊中丞也在旁邊竭力推薦了你,我看陛下的意思,應該有七八分準了。”
這是他舉薦楊釗進京替章仇兼瓊奔走時,根本沒有料到的好事,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鮮于仲通深知自己如今不過是劍南道採訪支使,節度判官,距離劍南道節度使這個位子還相當遙遠,這麼多年來,能夠從節度判官成爲節帥的,也就是一個牛仙客,除此之外再無別人。他使勁嚥了一囗唾沫,喉嚨卻依舊又幹又澀,好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話來:“大帥知遇之恩,仲通沒齒難忘!”
“你早年進士及第,若不是有人阻路,早就不止今天的成就了。”章仇兼瓊自以爲明白鮮于仲通的感激涕零,邀了其上馬後便低聲說道,“楊中丞也說,李相國因爲你早年曾經跟隨杜大帥而心中忌憚,因此阻你仕途,杜大帥提拔了這麼多人,卻對你這昔日舊部不聞不問,實在是太過分了。你節度劍南道之後,只管放手去做,建功立業,他自會爲你請功!”
鮮于仲通連忙滿口答應,跟着章仇兼瓊回去的這一路上,他心裡五味雜陳,翻江倒海似的不知道什麼滋味。當年最早跟着杜士儀的人,如今大多天南地北,幾乎就沒有留在朝中的,其中他跟了章仇兼瓊,侯希逸投了安祿山,王翰等人在北庭吹了多年風沙,段廣真在河東呆得好好的,卻又被調去了北庭,杜士儀當年的同年張簡、韋禮等人甚至也一直被壓在外任上……有時候想想,他也會不免覺得,若他當初沒有爲其效力,這些年的境遇是否會好些。
可此次隨着章仇兼瓊回京,面對這一波波顯然是有人推手的險惡風潮,他纔算是看透了。想當初他如果願意一直在杜士儀幕府,如今來聖嚴張興等人所處的位子,他當然也可能達得到。可他因爲想試着在朝中做出些事情來,杜士儀二話不說就給了他機會,他也一度官居殿中侍御史。即便他曾經是蜀中富家,可如果沒有杜士儀給予他的政治上經濟上的暗中支持,他在朝中時也好,在章仇兼瓊身邊也好,怎會應付裕如,怎會讓人人說好?
而他從朝中這一騰挪出來,前程還不是一樣如花似錦?杜士儀從沒有要求過他做什麼風險很大的事情,他此次自可心安理得地去當自己的劍南道節度使!
朝中有人好做官,有如此體會的並不僅僅只有一個章仇兼瓊。高仙芝這次到長安來,通過邊令誠重重賄賂了一批宦官,甚至和高力士攀上了關係,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竟是精窮。畢竟,他這個安西四鎮節度使方纔剛剛上任,下頭的孝敬也好,刮地皮也好,什麼都還來不及,都是他在都知兵馬使任上積攢下來的錢,在西域不少,在長安卻連個水花都砸不起來。如果不是杜黯之曾經那筆厚厚的饋贈,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挺過夫蒙靈察這一關,順利地成爲安西四鎮節度使。
所以,當上元節面對李林甫那張邀約的帖子時,他只覺得有一種想要抓頭皮的爲難。因爲宦官們的胃口比他想象中更大,他已經沒錢了,如今還要去見李林甫,難道他要去東西兩市的櫃坊打白條?
不但李林甫表示善意,天子慷慨地將韋堅的舊宅賞賜給了他,而且特令他在上元節前入住。他當然感恩戴德,帶着下頭牙兵住了進來。韋家人全都是死在外頭,這座宅子別人認爲是凶宅,對他這個見慣戰場殺戮的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麼,可他帶來的都是大男人,裡頭的僕婢固然有現成的,但他哪裡能輕易信得過。可是要備辦這些,不但需要人幫忙,而最關鍵的是,他現下囊中羞澀,兩袖清風!
“大帥,杜將軍親自送了上元節禮來。”
聽說杜廣元親自來了,高仙芝立刻丟下了心頭煩惱,擺出了一副威嚴的上司樣子。杜廣元進來行禮之後,奉上了一個看上去並不太沉重的匣子,坐下和他商量了一陣子歸期後,就早早告辭了。等到人一走,他想到杜廣元拿了東西過來時,彷彿裡頭輕飄飄的,他便若有所思地隨手打開了匣子,就只見裡頭是厚厚一沓紙片。吃了一驚的他打開一看,立刻就輕輕吸了一口氣。
五十貫一張的櫃坊飛錢,總共是二十張,一千貫。看似這並不是一筆大數目,可對於這會兒的他來說,正是救急的錢。而錢票最下頭,則赫然是一封沒有封口的信。他取出信箋展開一看,卻見字跡蒼勁有力,字裡行間卻沒有什麼生僻的字眼,全都是通俗易懂的大白話,竟是杜士儀給他的。信中,杜士儀表達了他當年對杜黯之的照拂,如今對杜廣元的提攜,對匣子中的飛錢,則是明確表示,只是賀他喬遷之喜的一份薄禮,最後纔是畫龍點睛之筆。
如果李林甫對杜廣元的去處有什麼暗示,煩請高仙芝高擡貴手,留不下人的話,千萬不要把人放到河北道安祿山下就行了。
一想到杜士儀曾經滅了突厥,大敗回紇,在漠北建造了安北牙帳城,功勳赫赫,如今卻爲了長子這樣來求自己,高仙芝先是有些自得,可緊跟着擰起了眉頭。如果杜士儀送他一堆金銀財寶,託他照拂杜廣元,那他興許還會猶疑,可這不多不少的一千貫,只是拳拳愛子之心,他想起自己的妻兒也即將要送到長安來,不禁感同身受。
更何況,杜廣元還曾經在邊令誠面前替他試探口氣,打起仗來也一心一意聽他指揮,從無貴介子弟的畏縮,他用起來很順手!
“若是連自己的部將都保不住,我這個主帥還怎麼當?”
當前去送節禮的杜廣元帶了高仙芝的承諾回來,杜士儀又得知高仙芝命人去備辦了一份像樣的禮物,卻是去平康坊李林甫宅邸拜訪了,他便知道事情多半會如自己想象那般發展。狡詐如狐,兇狠似狼的,有一個安祿山就夠了,要是每個異族將領都如安祿山這般,大唐也不會屹立至今!
上元夜這一天晚上的花萼相輝樓上,自然又是一如既往地熱鬧非凡。這次杜士儀並沒有能夠提前離去,李隆基竟是興致勃勃地叫了他到身邊,指點着樓下百戲,時不時與他交談評點兩句。這一幕粉碎了很多人心目中關於杜士儀失寵的猜測,可只有當事人自己才知道其中深淺。
李隆基試探的是杜士儀將來對於安北大都護府的規劃,而杜士儀在侃侃而談了一陣子之後,順勢提出,自己精力有限,請辭朔方節度使及河東節度使。
當年杜士儀願意前往漠北出任安北大都護,建造安北牙帳城的時候,李隆基曾經讓王忠嗣兼領河東朔方,卻不想王忠嗣主動謙辭,而後王忠嗣又去河隴接了皇甫惟明的班,杜士儀反而一肩挑了河東朔方以及安北單于二都護府。如今,一切都回到了原點,李隆基算了算杜士儀手中的兵權,也還算滿意他的知進退,來回推了兩次後就答應了,卻還假惺惺地問道:“那依杜卿之見,朔方河東二鎮,誰爲節度使最爲相宜?”
“陛下此前既然已委任節度副使,以他們遞補節度使,旁人自然無話可說。”
這是最中肯不過的建議,在李隆基看來,哪怕郭子儀是杜士儀一手提拔上來的,可只要自己示之以恩,自然不愁郭子儀生出異心。至於竇銘,那更是自己母家竇氏之人,就更不用擔心忠誠問題了。至於杜士儀留任安北大都護,身爲唐人,遠在漠北,麾下都只是蕃兵,鄰近各蕃不少都中過他的反間計抑或其他,當然會把人牢牢牽制在漠北。如此無損他的天子令名,也可解決杜士儀手握兵權太大之憂。
於是,他便從善如流地點頭道:“杜卿不愧漠北支柱,國之棟樑,好,便從你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