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如梭,青春不再,對於開元之初曾經風光無限的人們來說,如今對着銅鏡悲嘆鬢生華髮,已經成了一個習慣。但這種傷春悲秋的閒心,固安公主卻沒那工夫。時過境遷,她這個當年因爲在雲州風風光光而自請回京的前和番公主,已經早就沒有那麼多人關注了。而那座天子賜下的府邸,也只是每年例行修繕,她住進去的日子屈指可數,大多數時間都呆在玉真觀。
玉真公主因爲連番受打擊,此前已經上書請歸還公主府、公主邑司以及公主尊號,一心修道,李隆基無可奈何也就只能準了。即便如此,玉真公主在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年間仍然獲賜衆多田產錢財,這些卻還是留了下來,旁人仍然尊稱一聲長公主。儘管固安公主比她矮兩輩,但平日相處卻宛若姊妹,甚至不時聯袂前去終南山玉華觀別館居住。這一次,兩人回到輔興坊玉真觀的時候,諸鎮節度使已經全數抵達了京師,那些流言蜚語也傳到了她們耳中。
李隆基這個天子的性情,沒有任何一個人會比玉真公主這個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更清楚,哀莫大於心死,她如今早已看開了。固安公主也沒什麼憤懣,寬慰了玉真公主一會兒之後。當外頭通報,杜仙蕙攜崔朋以及女兒來探望師尊,她卻看到張耀正朝着自己使眼色,當即笑說留出地方給玉真公主享天倫之樂,自己就避開了去。等到了外頭,從張耀口中得知了杜士儀捎來的訊息,她微微一沉吟,最終便哂然一笑。
“也好,就依他。”
儘管輔興坊玉真觀已經算不上長安城炙手可熱的地方之一,可卻有人始終死死盯着這裡。於是,當杜仙蕙帶着丈夫女兒來探望玉真公主,而須臾裡頭就出來了一輛簡樸的騾車,沿着十字街往外行去,暗巷中,角落中,很快有人打着眼色跟了上去。騾車出了坊門,沿着景耀大街到金光大街,又駛上了朱雀大街,最後拐進了安仁坊,停在了薦福寺門前。
相比雁塔,薦福寺塔也就是後世那座小雁塔的名聲,如今在長安同樣不小,但如今時值隆冬,塔下寒風凜冽,再加上這裡又不如雁塔題名一般在士林中間風行一時,故而前頭香火鼎盛,這薦福寺塔前卻香客寥寥。從騾車上下來的幾個人顯然是女子,當先一人頭戴幾乎及腳的冪離,整個人朦朦朧朧連身形都看不清楚。在她身邊的侍女和塔前知客僧交談了幾句之後,知客僧立刻雙手合十行禮,讓開了路途。
等到她們登上薦福寺塔不多久,塔前便又多了幾個人,卻也不登塔,而是守在了下頭。約摸又是一刻鐘功夫,一個便服中年人便獨自到了這裡。他擡頭看了一眼這座高達十五層的佛塔,脣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當左右低聲報說,杜士儀早在那冪離女子來之前就到了,四周圍並沒有望風之人,接下來該怎麼做時,他便大手一揮,毫不遲疑地說道:“來都來了,當然是登塔一探究竟!”
然而,十五層的高塔要登上去,卻需要非同一般的體力。至少追在騾車後頭來的這個中年人,如今漸漸發福,只上了四層就有些吃不消了。塔中的木結構樓梯比較狹窄,而且一級一級頗爲陡峭,走慣了的僧人無所謂,他這樣養尊處優已經有個好幾年的,哪裡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勉強又上了兩層,他只覺得雙膝發軟,背上完全溼透了,哪裡還有分毫繼續往上走的力氣。他甚至隱隱之間有些後悔,與其登樓抓對方一個現行,還不如在下頭守株待兔。
作爲隨從的,當然能夠體諒主人的力不從心,當即就有一人小心翼翼地說道:“中丞,不如咱們就在這等?”
楊釗惱火地瞪了對方一眼,在這半不拉的塔中六層等,而且又沒有任何逗留的理由,他豈不是成了笑話?掃了一眼這幾個精挑細選的精壯隨從,他正要開口說話,其中一個虎背熊腰的便陪笑低聲建議道:“中丞,這樓梯陡峭,還是我背您上去吧?”
這無疑正中楊釗下懷。可是,當他趴在對方的背上,一路繼續往上爬時,他便感覺到了一種自己爬樓梯時根本沒有的恐慌。這樓梯實在是太陡,他身處的位置又高,往下看時竟常常讓他覺得心驚膽戰,甚至暗地恐懼過萬一身下的人一個踉蹌,把他摔着怎麼辦?正因爲如此,他那通身大汗非但沒有幹過,而且竟還漸漸溼透了兩層衣服,讓他覺得難受十分。眼看到了十四層,上頭隱隱傳來了說話的聲音,他才鬆了一口氣,輕聲吩咐隨從將自己小心放下來。
剛剛這八層塔登上來,他雖然提心吊膽,可終究沒用力氣,本來直打哆嗦的兩條腿已經差不多恢復了。躡手躡腳上了最後幾層臺階,他就聽到了杜士儀說話的聲音:“你留在長安,切記要小心謹慎,出入的時候務必帶足了人……”
聽到這話,他再不懷疑那就是自己費了這麼大勁,想要抓個現行的兩個人,當即再也不怕腳步聲驚動了對方,三步並兩步衝上了塔頂,一掃那愕然回頭的一男一女,便嘿然笑道:“大冷天裡在這薦福寺塔上談心,杜大帥還真是好興致!”
當初在成都時,杜士儀和楊釗不止打過一兩次交道,那時候還覺得對方能幹精明,因此還授意楊玄琰多多任用此人。可如今楊玄琰已經過世多年,玉奴死遁遠在塞外,而楊家卻因爲楊玉瑤的美人計而飛黃騰達,當年那個還有幾分樸實性子的楊釗早已無影無蹤,前次見面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對方的勃勃野心。此時此刻,見人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便挑了挑眉道:“怎麼,楊中丞連我帶家眷遊薦福寺塔也要管?”
“如果真的是家眷,那自然輪不到我管。而如果杜大帥登堂入室去拜見誰,也輪不到我管。可你偏偏選在薦福寺塔這麼一個地方,那我就不得不管了。二鎮節帥私會宗親,難道不是圖謀不軌?”楊釗深知杜士儀如今的地位有多遭忌,甚至連天子都隱隱流露出了那種態度,他自然再沒有什麼可慌的。他倏然踏前一步,兩隻眼睛死死盯着那個彷彿有些驚慌的冪離女子,已經認出了對方身側便是常常相隨固安公主的那個心腹婢女張耀。
“這位夫人,長安貴婦千金如今可沒有戴着帷帽冪離招搖過市的愛好,你何不摘下冪離,大大方方以真面目示人?”
杜士儀目露寒光,厲聲喝道:“楊中丞,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杜大帥是在怕什麼?”楊釗越發得理不饒人,甚至不動聲色又上前了一步,“杜大帥就算堵得住我的嘴,還能防得住悠悠衆口?”
眼見得對方步步緊逼,甚至聲色俱厲,杜士儀突然露出了一絲笑容。他側頭看向了身邊的冪離女子,溫言說道:“蕙娘,摘下你的冪離給楊中丞看看,省得他認爲我們父女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真討厭,要不是因爲時氣不好臉上長疙瘩,誰會帶這勞什子的東西!”
冪離女子突然一把抓下了頭上的冪離,露出了那張年輕而又嬌豔的臉。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她的額頭生出了幾個紅豔豔的小疙瘩,破壞了那份青春明麗。可是,僅僅如此也足夠讓楊釗目瞪口呆了。他不可思議地瞪着揭開真面目的杜仙蕙,突然意識到今天是上了人的大當!
杜士儀這是故意的,這是在以自己爲誘餌,想要釣出人來,他還傻傻地一頭撞進了羅網!
“小女這幾天多吃了點上火的東西,臉上發了熱毒,沒想到竟然讓楊中丞惦記了!”杜士儀微微一挑眉,隨即就衝着旁邊說道,“姜四,我帶了女兒約你登塔遠眺,圖個逍遙,竟然碰上了人攪局,你說怎麼辦?”
什麼,樓上還有旁人?而且是姜度!
楊釗本是想好了,橫豎今天塔上真正重要的,就只有他和杜士儀父女兩個,回頭就算杜士儀因此到御前打擂臺,他也怡然不懼,如果是其他朝廷重臣在場,那麼他一頂大帽子立刻就可以扣上去。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竟然還有人更早就出現在了薦福寺塔上,而且還是杜士儀的姻親姜度!姜度這個嗣楚國公早就過氣了,可問題是,姜度是李林甫的表弟!
姜度不慌不忙現身出來,輕蔑地斜睨了楊釗一眼,這才懶洋洋地說道:“我約了杜十九登塔敘舊,順便給連日不敢出門的蕙娘推薦個醫治熱毒的好大夫,免得她頂着這麼幾個紅疙瘩不敢出門。怎麼,就這樣礙着楊中丞的事了?巴掌大的事竟然鬧成這樣,御史臺是不是閒的沒事做了?”
“你們……”
“楊釗,別以爲宮中有人便能一手遮天,我這就去興慶宮請見。我好好的帶着女兒約見姻親散心解悶,沒想到竟然被人攆着追到了薦福寺塔。我倒要弄清楚,御史臺固然權大勢大,是不是有跟蹤我這邊鎮節帥的權責!姜四,蕙娘,我們走!”
眼見得杜士儀叫了一聲,杜仙蕙狠狠瞪了自己一眼,而姜度則是嘿然一笑,三個人竟然就這麼快步下了薦福寺塔,楊釗不禁氣得臉都青了。
某些事情只能意會不能言傳,更不能聲張,杜士儀硬是要把擂臺打到御前,李隆基爲了平息悠悠衆口,很可能把他擱置一陣子。而這一陣子,足夠李林甫翻身了,怪不得姜度會陪着演這齣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