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所謂的奸細被人押送到阿布思跟前的時候,這位同羅之主只覺得此人尤其面熟,下一刻就陡然驚醒了過來。
那竟然是號稱留守安北牙帳城的安北大都護府司馬陳季珍!
“你不是在安北牙帳城嗎?怎會在此處!”
氣急敗壞地質問了這麼一句之後,阿布思便醒悟到周遭還有旁人。在他凌厲的目光注視下,幾個親兵趕緊遠遠散開。直到這時候,陳季珍方纔不慌不忙地說道:“副大都護實在是消息靈通得很,安北牙帳城中自有更勝我十倍的人留守,而我此來,是專程見副大都護的。未知副大都護帶着這三千餘人駐紮獨樂河畔,是不是正在等着什麼?”
阿布思的性子豁達粗疏,很容易發怒,可他是同羅之主,這一點也就算不上什麼問題了。可他此刻卻沒有被怒火衝昏頭,因爲他一丁點都不敢小看這個先是投靠乙李啜拔,接着坑死了烏蘇特勤,而後又轉投了杜士儀的謀士。
他惱火地瞪着面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傢伙,復又輕哼一聲道:“杜大帥親征回紇,我回紇以及僕固出兵五千襄助,可我想着這一次回紇必定是傾舉族之力抗擊,所以親自帶兵三千,打算瞅準時機,看看能不能幫上忙。我身爲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難道這是不應當的?”
“這自然是應當的,可如今大帥出兵已經有七八日,副大都護要追的話,也得快馬加鞭不眠不休才行,駐馬獨樂河的話,不像是出兵馳援,倒像是在此拖延時間,等待什麼機會了。”眼見阿布思勃然色變,陳寶兒便笑吟吟地說道,“不過,我此來也並不是爲了催副大都護出兵的,而是有一個消息想要告知於你。”
阿布思不耐煩地喝道:“別賣關子,快說!”
“副大都護當初和如今的大唐范陽兼平盧節度使安祿山,似乎鬧過矛盾吧?”
這個完全不相干的話題一出,阿布思頓時有些摸不着頭腦,但臉色不禁一黑。想當初安祿山本是一個潦倒胡人,想來投奔他的時候卻被他羞辱,這點過節他早就忘到腦後去了,哪曾想就是這麼一個連真正姓氏都說不清的胡人,到頭來竟是成了大唐的范陽兼平盧節度使,赫然東北王,所轄軍民更勝同羅數倍,而且聽說很得大唐天子的寵信。本來倒也八竿子打不着,可如今突厥覆滅,大唐的安北大都護府牢牢釘在了烏德犍山下,他這個名義上大唐的臣子成了實際意義上的大唐官員,即便他再遲鈍,也知道其中意義已經不同了。
“那又怎麼樣?莫非杜大帥要因爲一個遠在幽州的安祿山,對我如何?”
“安祿山若不是走通了李林甫的門路,卻也不能輕易節度范陽平盧兩鎮,而我家大帥和李林甫乃是死對頭,自然不會因爲安祿山而對副大都護如何,反而會更加器重你。可是,安祿山此人心眼極小,正因爲和你昔日有過仇怨,所以他曾經三番兩次在陛下面前舉告,說是同羅必反,阿布思必反。”
陳寶兒見阿布思瞳孔一縮,繼而就嗤之以鼻,做出了一番根本不信的態度,他卻也並不氣餒,而是不緊不慢地說道:“李林甫對我家大帥素來不和,早有心讓安祿山取大帥代之,入主安北牙帳城。現在有大帥爲副大都護擋着,可異日換成安祿山則如何?”
不等阿布思有所迴應,陳寶兒就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喝道:“如今漠北風雲驟變,局勢不明,副大都護一直都是一等一的聰明人,應該知道這時候誰跳出來得最早,誰就最容易成爲最扎眼的那個!不管副大都護這次是懷着什麼目的來的,你贏了,後頭的同羅牙帳所在未必就一定穩妥;至於輸了,中原有一句古話,牆倒衆人推,你以爲到時候漠北還會有同羅之名!如若此次大唐對回紇能夠大勝,挾着大勝之威回師時,你當如何自處?到時候再有安祿山等輩在陛下面前進讒言,你以爲昔日突厥的登利可汗,烏蘇米施可汗,頡跌伊施可汗是怎麼死的?莫賀達乾和可突於又是怎麼死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阿布思的背上已經有些微微出汗。然而,他早知道陳寶兒是個極其懂得用言語挑動人心的人,並不敢完全輕信,當下冷笑道:“我不是輕信人言的烏蘇特勤,也不是因爲兒子一句話就對你深信不疑的乙李啜拔,這一套對我不管用。”
“那麼,如果我想請副大都護稍稍等待一下,和我一塊看一場安北牙帳城中的好戲呢?”
看好戲?陳寶兒人都在這裡,安北牙帳城中……等等,之前對方可說過,留守安北牙帳城的人是更勝其十倍之人!
阿布思原本就並不打算率軍強攻,要知道那可是攻城,以安北牙帳城的高大城牆,真的正面衝擊,至少得數萬人去填。所以,在眼珠子一轉後,他便嘿然一笑道:“既然陳司馬有此雅興,那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好,那我就陪你看戲便是!”
深夜的安北牙帳城中一片寂靜。效仿長安以及洛陽兩京的設置,城中縱橫交錯裡坊之間的大街上,也有策馬巡行的衛兵,而裡坊中那些大小十字街,也有巡兵往來。因此,當這漆黑的夜晚中,西城升人坊中,突然一點火星燃起,眨眼間熊熊火勢四起之際,立刻就有巡兵趕了過去救火。然而,陡然燃起大火的並不止一處,南城、北城、東城,相繼有大火不斷燃起。站在城牆高處俯瞰,就只見幾處着火點喧囂不斷,甚至隱隱傳來了喊殺聲。
不消說,立時有一營一營成建制的衛兵風馳電掣地騎馬趕往着火的裡坊,大街上的防戍竟是一下子鬆弛了不少。在往日大街兩側用於排水的水溝中,一隊隊身穿黑衣的小股人馬在不足膝蓋高的污水中快速往東面的城門趕去。眼看那高大巍峨的城牆赫然在望。頭前幾人立刻搭起了人梯,輕輕巧巧就翻了上去。等到幾十個人全都上來,衆人七手八腳脫去了綁在小腿上的油氈,開始緊張地檢查自己的武器。
“立刻動手!”
城中四處放火營造聲勢,可如今這批死士卻是志在打開東城的城門,因此自然不會採取太過招搖的方式。一個個包裹了棉布的鐵鉤被拋上了牆頭,一個個人影手腳並用敏捷地在高高的牆面上攀援,隨着第一個人悄然翻上了城牆,接着又是第二個第三個。須臾,城牆內段多了幾十個鬼鬼祟祟的黑影。在無聲的命令下,其中兩個人向兩個垛口處面朝外站崗的哨兵撲了過去,從背後將人架住後,手中彎刀輕輕一割,對方竟是連一聲都來不及出。
就在後頭的人鬆了一口大氣之際,悍然動手的那兩個人卻沒有得手後的喜悅,而是露出了深深的震驚和不可思議,手中的哨兵屍體也一下子把持不住了,竟是倒在地上。本待不要驚動守軍,這纔會讓人摸掉哨兵,面對這一情形,其他黑衣人頓時勃然色變。可人體倒地卻並沒有發出砰然聲響,而是在這夜空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鈴聲。
鈴鈴鈴——
昏暗的城牆上倏然亮起無數火炬,瞬息之間把這裡點亮得猶如白晝。措手不及的黑衣人們環顧四面,見外城牆的垛口旁邊每隔十數步就有一個哨兵,可卻在這樣的陡然大變中沒有反應,這才終於反應出來事情不對。果然,最先動手的那兩個黑衣人一腳把地上穿着唐軍服飾的屍體踢了個翻身,竟赫然是穿着軍服的草人!
“放箭!”
被火炬照射得猶如白晝的箭樓上傳來了一聲厲喝,頃刻之間箭如雨下,鋪天蓋地往城牆上覆蓋了下去。儘管黑衣人們奮然舉刀格擋,可此刻行跡敗露,退路也可想而知沒有了,衆人一時氣沮,其中兩三個分心的頃刻之間就被射倒在地。耳聽得嗖嗖箭響連綿不絕,那個爲首的黑衣人知道事情已經不可爲一面竭力抗擊,一面深深吸了一口氣,扯開喉嚨大吼了一聲。
“堅持住,我同羅大軍就在左近,立刻就會攻進城來!”
“俟斤會爲我們報仇的!”
受命而來的皆是死士,此時此刻竟是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應和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刺耳。然而,箭樓上的放箭聲卻彷彿沒有止境似的,倏忽間黑衣人中就又倒下了十幾個。就當他們苦苦支撐的時候,箭雨突然神奇地倏然停止,可他們還來不及慶幸,就只聽箭樓上傳來了一個猶如洪鐘的聲音。
“如果你們是正在等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同羅之主阿布思,那你們恐怕就要失望了!阿布思赤膽忠心,豈會像爾等這樣只會鬼鬼祟祟?”
安北牙帳城下三百步遠處,阿布思在最初聽到城上那些聲音的時候,鼻子都險些氣歪了。他確實在安北牙帳城中安插過人,可也就是幾個打探消息的奸細,哪會有這樣的大陣仗。而當聽到箭樓上那另一個聲音之際,他方纔悚然而驚,立刻轉頭向一旁的陳寶兒看去。見對方氣定神閒,彷彿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刻,他不禁生出了幾分後怕。
朔方河東節度使,安北大都護杜士儀不是領兵親征了嗎?怎會還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