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杜士儀決定的是此行最後從雲州經都播、僕固和同羅領地,回到安北牙帳城,所以,儘管他對裴休貞的話很在意,仍然沒有修改既定行程。去過代州之後,他便改道折往嵐州,見了那位高適所說能力卓著的竇銘竇太守之後,他對其人才具軍略還算滿意,可終究那是和他關係最淺的一個,他也就與其寒暄勉勵了一番,許諾了一些讓其心動的東西,停留半日便馬不停蹄趕往朔州馬邑。
嵐州太守竇銘自然早早就給朔州的官府報了信,當杜士儀一行人過了樓煩關之後,就只見前方旌旗招展,赫然已經有人來迎。等到兩方逐漸接近,他看清了那個打頭高踞馬背的人,方纔打心眼裡感慨時光的流逝。
當年他爲代州長史,河東節度副使的時候,段廣真還正在盛年,如今十幾年過去,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卻是一個鬚髯蒼蒼,鬢髮霜白的老者。當看到對方在十幾步遠處驟然躍下馬背,而後疾步上前來,竟是徑直單膝跪下軍禮參見的時候,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同樣矯健地躍下馬背後,上前把人攙扶了起來。看着對方那張飽經滄桑的臉,他不禁笑着說道:“段將軍,多年不見了!”
按照段廣真如今一郡太守的官職,杜士儀直呼其名也可,客氣一些稱一聲段使君也可,可杜士儀卻偏偏稱呼將軍,旁人大多有些摸不着頭腦。而段廣真本人卻只覺心中一熱,隨即說道:“若無大帥提攜,我只怕到老仍在西陘關蹉跎,哪來的今天?只沒想到這麼多年之後,猶有一見大帥的機會!”
高適在河東也呆了超過十年,自忖極其熟悉文武人事,也知道杜士儀曾經在雲州和代州爲官,可繼見識到其在代州軍民心目中的地位之後,又發現被人譽爲治軍第一,軍陣嚴整的馬邑太守段廣真竟在杜士儀面前表現出瞭如此姿態,他不覺修正了自己心目中原先那點認識。果然,接下來這一路上,他就只見段廣真親自引路,事無鉅細地向杜士儀解說朔州文武,自始至終恭敬地猶如一介尋常僚屬。
就連杜士儀自己,也實在有些看不下去段廣真的這種姿態。等到了太守府暫歇之後,他也不及廷參,就把人叫到跟前責備道:“你如今也是一郡之主,這鞍前馬後的樣子,萬一讓朔州文武對你生出輕視之心又如何?”
“朔州文武軍民,一直都有些不知好歹,我上任之後花費了不少功夫,纔算把這種兆頭給打下去。大帥雖和王大帥齊名,可王大帥治河東多年,如今陡然換了大帥,說不定會有人心中犯嘀咕。我這個出了名不好應付的太守奔前走後,猶如僕隸,旁人在大帥面前,自然而然便會震懾戰慄,日後也能少些麻煩。”
見杜士儀訝然看着自己,一貫臉上很少有情緒波動的段廣真就笑了笑:“溫老在世時對我耳提面命,而我也知道,世上也許不會有第二個大帥能夠容我,所以心眼和手段比當年更多了,還請大帥不要見笑。”
“我哪會笑你,這些年來,我也不是事事光風霽月。”杜士儀體諒地點了點頭,看向昔日故將的眼神越發器重激賞,“你在王大帥麾下的悍勇之名,我亦有所耳聞。溫老若在天有靈,一定會爲你驕傲。此次我不能在河東停留太久,因而向上舉薦的河東節度副使三個人選中,除卻樓煩郡竇太守、代州裴都督,就是你了。只不過,究竟陛下會欽點誰,如今不得而知。”
代州耆老溫正義當初向杜士儀力薦張興和段廣真一文一武,如今兩人各有各的前途,就彷彿溫正義在天之靈庇佑一般。儘管段廣真早已不是那等年少容易激動的年紀,仍是不免心情激盪,當即再次下拜行禮:“無論大帥奏請是否成功,末將都將銘記於心!”
由於段廣真身體力行爲杜士儀造勢,馬邑太守府中,當杜士儀升堂之際,就只見底下文武全都凜凜然,哪裡有段廣真所言的桀驁樣子。繼而出巡大同軍的時候,杜士儀就只見軍容軍貌軍械軍馬,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挑剔,雖則王忠嗣當初統帥有方,可段廣真身爲朔州馬邑郡之主,亦是功不可沒。於是,即便和段廣真多年未曾謀面,可諸事已畢,他仍舊沒有在此停留太久,就動身啓程前往雲州,段廣真一直送到朔州和雲州交界的界碑之處,這才戀戀不捨勒兵回返。
至於今時今地這一幕會不會引來外人指斥,甚至會讓自己無法成爲節度副使,段廣真竟是絲毫沒有顧慮!
進入雲州雲中郡地界,高適敏銳地注意到,杜士儀的眼神和心情就不同了。對於這位入仕之後一路飛黃騰達,未及三十便已經節度一方的傳奇名臣來說,他那一任又一任的官途,一直被很多人津津樂道。這其中,從右補闕出任雲州長史,從中書舍人出任隴右節度副使知節度事,這兩次出外,無疑都是重中之重。尤其是杜士儀任雲州長史時,整個雲州口不過數千,城池頹廢,孤懸北面,誰都沒想到會轉眼間那樣欣欣向榮。
就連杜士儀任上方纔建城立縣的懷仁縣,如今也已經坐擁戶口八千,在突厥不再成爲威脅之後,四周也漸漸有了聚居的村莊,爲的只是耕墾方便。
和之前各郡縣太守縣令,聞聽杜士儀前來,無不親自迎接,軍民夾道歡迎不同,一行人進入雲州之後,固然有百姓聞風而來扶馬迎接,但卻並不見官府之人,甚至軍將皆無。即便高適知道,杜士儀並不是在意這些虛禮之人,也不禁心中惱火。
節度使入治所境內,該有什麼樣的迎接禮儀規制,這都是有明令的,雲州官員如此怠慢,竟還不及治下百姓,簡直是藐視上官。因而,他乾脆主動請纓打前站,只帶了隨從二十餘人先行抵達懷仁縣城之下。
當年杜士儀離任時,還只不過剛剛興建了幾個裡坊的懷仁縣城,如今已經是城牆高聳,箭樓齊備。當高適在南城門拿出節度判官的印信,聲色俱厲地要求懷仁縣令即刻來見時,進出城門的人羣以及守卒之中頓時起了一陣騷亂。足足好一會兒,方纔有一個隊正匆匆上前。
高適在河東追隨王忠嗣多年,先爲掌書記,而後又遷節度判官,判侍御史,支度營田副使,在河東各郡縣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一個連品級都沒有的小小軍官,在其面前自然感到戰戰兢兢。他先是畢恭畢敬行禮,繼而便結結巴巴地說道:“高判官,明公等人並不在懷仁縣。”
“不在?不在此處,他們又在哪?州縣主司不得上命不得擅離治所,莫非他們敢違反禁令?”
“是……是雲中太守韋使君傳令召集,故而明公等人不得不往。”
弄清楚杜士儀一行人進入雲州雲中郡地界之後,官府竟一點動靜都沒有,這居然是因爲雲中太守韋誡奢的緣故,高適頓時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
王忠嗣雖爲河東節度使,可河東毗鄰都畿道,名門世家無數,縱使其也不可能把持所有州縣的主司,所以大多數官員都是吏部集選而來。雲中太守韋誡奢出自京兆韋氏逍遙公房,後周逍遙公韋夐幼子,隋觀城公韋約之後。據他所知,和京兆韋氏其餘各支相比,逍遙公房在武后年間出了個宰相韋代價,這些年卻漸漸走起了下坡路,居官中樞者不多。
韋誡奢在雲中太守任上已經有一年多了,平素不顯山不露水,這次是想幹什麼?
高適心念一轉,隨即打定了主意。他吩咐一個隨從立刻返回,將此中情勢報知杜士儀,隨即就對左右說道:“馬不停蹄,去雲中城!”
雖在幕職,年紀也已經很不小了,但高適軍旅多年,一路風馳電掣,竟是隻用了兩個多時辰就來到了雲中城下。他一如之前在懷仁縣城下那般厲喝質問,城門守卒一時面面相覷,好一會兒,方纔有人不得不站出來解釋道:“韋使君正大聚雲中郡縣文武,在太守府中審問要犯。他說,雲中守捉別將杜望之,中飽私囊,勾結夷狄,罪不容恕!”
一聽這話,高適只覺得彷彿有一個炸雷在腦際轟然巨響,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當初杜士儀把服孝已滿的堂弟杜望之送到雲州侯希逸麾下服役,而後侯希逸調任,又轉託王忠嗣照應,但也就是任其在軍中磨礪,並沒有什麼太多的照顧。這些年來,杜望之終於漸漸脫去紈絝習氣,而後又成婚生子,從卒伍而至別將,其中艱辛,大多數世家子弟都是絕對受不了的。中飽私囊勾結夷狄這樣的罪名,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杜士儀上任河東之際爆發,而又在其行至雲州時陡然審問,韋誡奢絕對是居心叵測!
世人都知道,雲州對杜士儀的意義格外不同,而杜望之和杜士儀更是從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