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欽點了杜士儀一手拔擢的首徒,安北大都護府司馬陳季珍參加智謀將帥科,這自然如同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長安上下無數人議論紛紛。然而,緊跟着傳出的一個消息,卻是王容心切於他的婚事,命女兒杜仙蕙從中幫忙撮合,甚至引了幾位未嫁千金在家中相看。這放在平常只不過是別人家的家事,可因爲杜士儀如今雖在北疆,卻因爲建安北牙帳城之事,依舊在朝中保有足夠的關注度,恰是炙手可熱,因而這樣一件事自是又引來了衆多關注。
而且,隨着陳寶兒家世的曝光,人人都知道他出自蜀地鄉野,寒微至極,因此長安公卿世家之中,對此嗤之以鼻的佔了大多數。時人重進士,陳寶兒又不是進士出身,三十出頭方纔入仕爲官,卻還是身爲師長的杜士儀親自拔擢,即便品級聽上去極高,可那不是因爲漠北少有人願意去嗎?
對於這麼一場軒然大波,王容心知肚明其中還有別人的炒作。因而,見陳寶兒闊別多年回到長安卻很少去外頭,只在杜宅書齋中預備即將到來的制科,她自是也有些內疚。這一日午後,她親自來到了書齋門口,同門前的干將耳語兩句後,便進了門去。
“師孃?”
“我還擔心外間流言蜚語,你沒法靜得下心。”
“流言蜚語而已,我從前在北疆冒稱阿史德氏時,這種質疑也聽得多了,師孃不用介懷。”
見陳寶兒起身相迎,笑得自然,王容暗歎一聲,拉了他到一旁坐下之後,這才低聲說道:“我也知道,齊大非偶,如張奇駿當年和宇文氏的婚姻,原是在宇文家落魄,而他又聲名鵲起之際,所以問題不大。可你如今起步就比張奇駿當年更高三分,所以格外不同。故而我雖授意蕙娘帶了些千金來此相看,也只是爲了做個樣子。你不比張奇駿當初別無牽掛,孑然一人,娶的妻子要能夠真心敬重你的父母和兄弟姊妹,這才最佳。”
儘管這些天出門很少,但陳寶兒身邊也有幾個精幹人,外間的消息自不會真的盡數忽略。他一直覺得這風頭颳得有些詭異,此刻王容一解釋,他隱隱約約就有些明白了過來:“師孃的意思是說,如今不過是障眼法?”
“沒錯,文申說你的策論極佳,所以這一次制科不用擔心,我才放心讓人折騰了一下。這一次外間議論紛紛,至少很多人都記住了你的名字。而在別人關注你的時候,依照你那杜師的吩咐,該是時候騰出手來。否則,放任骨力裴羅安安穩穩呆在長安,回紇異日坐大,卻不符合安北大都護府的利益。”
陳寶兒本就覺得,骨力裴羅此人乃是心腹大患,此刻王容如此一說,他立刻就專注了起來,半點沒有在意,王容藉着自己的事情爲煙霧,暗中卻行使別的策略。可他對於長安城這些達官顯貴並不算熟悉,當即便虛心問道:“師孃打算怎麼做?”
“骨力裴羅如今還住在四方館,陛下在你之後,召見過他兩次。他曾在陛下面前顯露過高明的弓馬之術,而且應對從容,又能說漢語,故而很多人都認爲,他這個右威衛大將軍說不定還會有用武之地。如果陛下被他蠱惑,真的重用他,那時候事情就不是普通的麻煩了。”
先是說明了骨力裴羅這些天的動向,王容才細細說道:“李林甫應該早已打聽清楚了骨力裴羅此次來歸的真相,再加上他一直奈何不得杜郎,應該會趁機籠絡骨力裴羅,就如同他當年籠絡白狼一樣。要知道,骨力裴羅到他那裡送了一份厚禮。畢竟,李林甫如今對各大邊鎮幾乎都插不進手去,會從一個蕃臣入手是很自然的。”
“那麼,是要在李家下手?”
王容微微搖頭,隨即淡淡地說道:“你知道,太子那位內兄韋堅,如今官拜何職?”
“水陸轉運使,江淮租庸轉運使,兼御史中丞,韋城男。”
聽到陳寶兒對答如流,王容就笑着說道:“很多人都知道,御史中丞往往是拜相的通路之一,你說官當到這個份上,韋堅會不會生出非分之想?而李林甫又能否容得下此人?你既然備考已經差不多了,這兩天就不要呆在家裡,想來雖有人對你嗤之以鼻,但也會有人以爲你全無根基,故而設法籠絡。”
陳寶兒心領神會,當即應諾道:“師孃放心,我明白了。”
杜士儀的封爵是秦國公,王容妻憑夫貴,亦是封了晉國夫人,也不知道多少婦人羨慕她嫁得好。而那座沿着坊牆開門的杜宅,每日裡進進出出的人都會受到額外關注。這一日大清早,當三五護衛簇擁着一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從裡頭出來時,大道上立刻就有人張望端詳了起來。
“喏,那位便是秦國公的首徒,這些天大傢伙議論的陳司馬了。”
“倒是確實風姿不凡,怎麼也不像小門小戶出身的。”
“什麼小門小戶,那根本就是蓬門蓽戶。聽說他家祖上幾代都是種田的……”
四周圍那些審視挑剔的目光,陳寶兒彷彿渾然不覺。他如今亦是品官,不好隨便入東西兩市,可要出門去逛,他又覺得曲江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太過招眼,便索性只去大慈恩寺等寺觀,觀賞壁畫題字。就當他一路走一路逛,一上午已經賞玩了兩處寺觀,來到了崇仁坊資聖寺,在寺門口欣賞着當年殷仲容親手所題的匾額時,突然就只聽一陣馬蹄聲。側頭一看,他就只見一行人鮮衣怒馬往自己這邊馳來,待到近前時,頭前一人便笑了。
“原來是陳司馬,今日倒是巧了。”見陳寶兒看着自己的目光似有些茫然,來人便爽朗地自我介紹道,“想來陳司馬初至長安,不識得我。我便是韋堅。”
今天第一次出門,竟是韋堅第一個前來接觸,陳寶兒不禁暗自哂然,旋即下馬施禮。韋堅卻也不託大,連忙一躍跳下馬背,竟是上前雙手將他攙扶了起來:“早聞杜大帥知人善任,那天在勤政務本樓上一見陳司馬便覺得風儀宛然,今日近看,更覺神清氣爽。既然陳司馬也是來遊這資聖寺,何妨同行?”
陳寶兒先是辭謝了兩句,這纔不得已似的答應了。資聖寺本是趙國公長孫無忌的宅邸,而後爲了給長孫皇后追福,舍宅立寺,雖然曾經被火焚燬,可又得百姓捐資百萬重新營造,故而信衆極多。陳寶兒和韋堅兩人微服走在其中,卻不往那些香菸繚繞的地方去,只看那些碑刻以及題字和壁畫處,卻也不覺得嘈雜。起初,韋堅只是探問陳寶兒的一些經歷,漸漸就拐上了近來熱議的婚姻之事。
聽陳寶兒對這個話題始終含含糊糊,韋堅便慨然說道:“男子漢大丈夫,立業已成,卻無家室,這怎麼成?我有幼女昳麗無雙,然則出嫁後不久便迭遭變故,如今孀居在家,不過雙十年華。陳司馬大好男兒,何不娶之?”
這樣赤裸裸的許婚,陳寶兒不禁訝異地挑了挑眉,隨即也不明着答應或拒絕,而是婉辭道:“師母早已命人接我父母兄弟等進京,婚姻大事,當長者做主,況且我不過一介寒門子,何敢匹配韋氏娘子?”
韋堅只是先提一提,並不急着立時三刻把事情辦下來,因而便哈哈大笑道:“門當戶對之說,也只是庸者苦苦守着不放,陳司馬大好男兒,何必拘泥於此?也罷,等你今歲制科之後再說。倒是今日我見你一路心不在焉,莫非有什麼難解之事?”
“倒也談不上難解,我此次護送回紇舊主骨力裴羅進京,此雖爲陛下欣悅的喜事,可骨力裴羅此人,老奸巨猾,野心勃勃。據我所知,他給宮中不少內侍都送了禮,而後又送了一份厚禮給李相國,昨日又親自往謁李宅。如今漠北初平,我只擔心此人在京交接權貴,以至於節外生枝。聽說,陛下甚至有意讓其操練蕃軍。”
韋堅對骨力裴羅原本並不重視,只覺得天子對此人重重加恩,不過是爲了***,標榜自身而已,即使骨力裴羅去拜訪李林甫,他也沒太放在心上。可陳寶兒對骨力裴羅這樣的評價,甚至還透露出一個連他都不知道的消息,這就不由得讓他鄭重了起來。聽到陳寶兒接下來細細敘述回紇立足漠北的打拼史,以及骨力裴羅的種種戰功和手腕,他不禁眼神閃爍了起來。
要知道,李林甫交好的蕭炅已經不在河隴任職,而是調回來任京兆尹,因此李林甫在邊鎮的影響力並不大,也只有一個安祿山,在禁軍中更是毫無根基。可韋家比起李林甫就更寒酸了,迄今爲止,他是憑着財計得到天子的信賴,可軍中卻始終沒能****一丁點手去!如果這個在長安毫無根基,卻狡詐多智的骨力裴羅能夠借來一用……就算軍中難以染指,說不定他能借此人打探李林甫虛實!
離開資聖寺和韋堅告別的時候,陳寶兒見對方雖說話說得大而漂亮,卻沒有具體的邀約,也再不提許嫁之事,顯然已經轉移了興趣。於是,他又到另外一處道觀隨便轉了一圈,立刻回返了杜宅。在見到王容之後,他詳詳細細把韋堅今日見面的言行舉止複述了一遍,繼而便問道:“師孃,接下來要如何做?”
王容嘴角一翹,笑吟吟地說道:“本以爲韋堅未必這麼猴急,可既然他已經見過了你,接下來就不用你出面了。你抽空去拜訪一下吏部韋侍郎,他和韋堅雖說同姓,卻出自鄖公房,是一位名士。再有便是如今任太樂令的王摩詰,有他二人的默許,你將受益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