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和從前的滅國之功不可相提並論,但這是安北大都護府北遷至舊突厥牙帳之後,安北大都護杜士儀送來的一個“人形祥瑞”,故而陳寶兒和骨力裴羅在抵達長安城的次日,便奉天子詔登上了勤政務本樓。興慶宮中除卻李隆基平日召見臣下所用的興慶殿,最重要的建築就是勤政務本樓和花萼相輝樓。其中,花萼相輝樓多用於國宴,而勤政務本樓則不同,正月十五上元節,八月初五天長節(千秋節),改元、大赦、制科殿試等等往往都會放在這裡。
能作爲主角登上勤政務本樓,對於衆多官員來說,正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而陳寶兒卻不覺得這有多榮耀。在塞外呆得久了,儒家奉爲金科玉律的一個禮字,他雖然還不至於有膽量去將其推翻,可對於這些繁複瑣碎的東西,潛意識中卻隱隱有些排斥。話雖如此,但他本就冰雪聰明,舉手投足,行禮說話,縱使再挑剔的人也難以從他身上找出任何毛病來。再加上他原本就年輕俊秀,如此從容不迫的風儀自然使得人人側目。
在慷慨封了骨力裴羅爲右威衛大將軍之後,李隆基竟又在興慶宮單獨召見了陳寶兒。對於此次回紇生亂之事,杜士儀生怕人人視之陳寶兒爲毒士,因此只提其在亂軍之中的從容不亂,半句都不說這都是陳寶兒一步一招的設計,而陳寶兒自己也深知恩師苦心,在李隆基的盤問下,只把這件事都推在回紇內部的矛盾上,不提自己籌謀半字。當李隆基問及他當初輔佐乙李啜拔之事時,他方纔拋出了半真半假的解釋。
“當初杜師爲雲州長史時,曾經委臣經手雲州培英堂。而後培英堂漸漸上了正軌,臣一直記得杜師曾經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對於塞外諸族的情形頗有興趣,便帶了一些護衛北上,假作突厥流亡貴族混跡於各族之中,因爲能說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以及奚語,因此倒也沒有惹人懷疑,對於各部紛爭也就頗有了解。臣最遠曾經到過西域,可謂從東到西,遍覽整個大唐北部的瑰麗風光,風土人情。”
陳寶兒知道李隆基對於自己不瞭解的東西,一定會興趣十足,因此接下來便整整花費了兩刻鐘功夫,將自己見識過的種種奇詭風景和怪異習俗一一說了出來,他言辭幽默,妙語連珠,再加上沒有別人初見天子時的戰戰兢兢,李隆基饒有興致地邊聽邊問,半點沒有厭煩。直到天子意識到對方只說了遊歷,卻沒有提到如何輔佐乙李啜拔,方纔把話題又轉了回來。
而這一次,陳寶兒則是睜着眼睛說瞎話道:“臣之所以會去輔佐僕固部的歸義王,是因爲正好經過朔方時去見杜師。正值杜師送了歸義王北歸,憂心於歸義王雖居住夏州已久,早已歸化,可漠北情勢瞬息萬變,很可能徒勞無功,所以便希望我能前往輔佐……”
他輕描淡寫地把自己主動請纓未果後先斬後奏,改成了杜士儀的先見之明,而後對乙李啜拔北歸後壓服僕固部那些貴族的經過也只是一筆帶過,卻着重強調了頡跌伊施可汗阿史那施和烏蘇米施可汗烏蘇特勤相爭之中,杜士儀從中用間的種種經過。
這樣的詳略分明顯得有些刻意,李隆基自然聽得出來,當即笑問道:“就算杜君禮乃是你的師長,你這吹捧不嫌太過?”
陳寶兒頓時露出了尷尬之色,赧顏謝罪道:“臣出身鄉野,若無杜師,不過是粗鄙村夫,因此不由自主便爲杜師美言了起來,還請陛下寬宥。”
第一次單獨面君,李隆基正詫異於陳寶兒太過從容,此刻不禁笑了起來:“那你在朕面前侃侃而談,也是杜君禮教你的?”
“不不不,杜師行前還再三吩咐臣要懂得敬畏!”陳寶兒露出了更惶恐的表情,臉色都有些微微白了,“但臣在化外蠻夷中呆得有些久了,見多了夷狄小王,言行舉止百無禁忌,適才說得一時興起,竟是忘了陛下之尊,非夷狄小王可以匹敵,剛剛如果說錯了什麼,陛下還請饒恕臣失禮。”
剛剛陳寶兒在談天說地時,確實有些放肆之處,此刻見其惶恐失禮,李隆基便釋然了。不管如何都是第一次見君父的外臣,一心一意只想着爲杜士儀說話,言談間忘卻面對的是至尊,他也無意過分苛責。而且,適才他從對方的言語中見證了大唐天地之廣闊,確實興致盎然,心情極好。
“雖則安北大都護府如今不過草創,建城等等都尚在籌措,更不用說屬官,可杜君禮驟然直擢你爲長史,於朝中上下看來,難免就要一片譁然了。半個月後,正是制科智謀將帥科,你可一試身手。”
陳寶兒雖然意外,但還是立刻連聲謝恩。等到退出興慶宮,重重打賞了領路的內侍,他在舒了一口氣的同時,方纔慶幸自己有心犯的這點過錯。
他的出身實在太過卑微,不是那些家學淵源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幾代仕宦的書香門第,這次應制科也是一樣,盡力顯示自己不同於其他人的特色即可,過猶不及。
出興慶殿到興慶宮金明門的路上,陳寶兒收穫了無數矚目。名不見經傳的他在之前被直擢爲安北大都護府司馬的時候,就已經在長安小小出了點名,這次護送骨力裴羅到長安,大朝之後甚至被天子單獨召見,這就更加引人注目了。對於這樣的注目禮,即使他見慣了大風大浪,隱隱也覺得有些不那麼舒服,可他總不能阻止別人關注自己,只能沒事人似的。可是,踏出金明門的時候,他就聽到不遠處有人嚷嚷了一聲。
“大師兄!大師兄!”
聽出是一個女聲,陳寶兒頓時一愣,擡頭就看到那邊杜幼麟正在向自己招手,而出聲叫人的,竟然是一個妙齡少女。他愣了一愣方纔意識到那是自己沒見過的杜士儀之女杜仙蕙,連忙快步迎上前去。到那姐弟倆面前時,他還沒來得及發話,杜仙蕙便笑眯眯地向他行禮問好,隨即不由分說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彷彿生怕他跑了似的。
“阿孃說了,今天大師兄可是大露臉了,所以吩咐給你設了接風洗塵宴!”
陳寶兒感覺到自己另一邊袖子也被人拉了拉,不禁往側裡看去,卻只見當初跟着杜廣元和自己混過一個晚上的杜幼麟正在拼命朝着自己眨眼睛。意識到杜仙蕙的話裡彷彿還有些什麼名堂,他迷惑地挑了挑眉,不想杜仙蕙不由分說地叫了一聲,一時四面護衛齊齊簇擁了上來。
“我對大師兄的那些將卒都說過了,你去拜見師孃天經地義,他們自然放心。好了,時候不早了,快走吧!”
陳寶兒萬萬沒想到,這一日杜宅的接風宴,陪客不是別人,正是同樣出身杜士儀門下的宇文審。然而,宇文審當初拜師,是因爲其母韋夫人擔心宇文融的仇敵依舊不放過他們母子,因而託庇於杜士儀門下,宇文審論年紀還比杜士儀要大兩歲,入仕之後因爲天子念宇文融舊情,李林甫又扶了一把,如今已經官居從六品侍御史。故而,聽到宇文審也叫自己一聲大師兄,他頓時有些坐不住了。
“不要不敢當,文申敬的是你孤身在北疆的膽色,敬的是你棄朔方幕府官不做,卻去輔佐乙李啜拔的智勇。至於你此次禍亂回紇之功,縱使你的杜師在奏疏中不好提,你自己也不居功,可終究是一策傾國。”王容見陳寶兒似乎要出口謙遜,她便笑着說道,“文申,你這大師兄因爲陛下金口玉言,半個月後就要和一大堆俊傑同應智謀將帥科,這科場的事他是半點不熟,你們杜師又不在,我只能拜託你了。”
陳寶兒這才明白,今日王容請了宇文審來做陪客的真正緣由,心底不禁感激涕零。宇文審雖混跡官場,性子卻又和父親宇文融截然不同,是個頗爲正派的人,師出同門的兩人漸漸熟稔,言談也就不那麼拘束了起來。杜幼麟則是靜靜坐在旁邊,大多數時候都不插嘴,只是細細聽着兩人的談話。只是當杜仙蕙悄然退席時,他才無奈地皺了皺眉。
直到敏銳的耳朵捕捉到了一聲輕笑,剛剛一直在向宇文審請教科場之道的陳寶兒方纔陡然驚醒了過來。見王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退席,杜仙蕙也不在,只有杜幼麟還留着,他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人,原本有些愧疚,可緊跟着便發現剛剛那笑聲彷彿是傳自那邊門簾之後。想到竟是有人在偷窺自己,他不禁越發迷茫,緊跟着就聽到嘰嘰喳喳的低語聲,窸窸窣窣的走路聲,顯然是人漸漸離開了,他就看到宇文審對自己無奈地笑了一聲。
“季珍,當年我內弟張奇駿亦是三十方婚,你如今竟也是拖到了這樣的年紀。杜師心裡肯定也是着急了,這才託付了師孃,小師妹知道了,少不得自告奮勇幫你張羅。你也不必太掛心,我也會幫你留意的。”
敢情剛剛那是……別人在相看自己麼?
陳寶兒看到杜幼麟有些尷尬地嘆了一口氣,這才明白之前小師弟緣何拉自己的袖子提醒自己,一時不禁哭笑不得,可隨即就不禁五味雜陳。
雖說他是家中季子,雙親不指望他延續香火,可拖到這樣老大不小,確實是讓長輩們擔心了。
就在這時候,杜幼麟突然湊了過來,扒着他的耳朵低聲咕噥道:“大師兄,阿孃之前說,早已經讓人去接你的爺孃兄弟們進京和你團聚,所以在這之前,你一定得把婚事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