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山的風,很冷,很乾。將石板臺道吹得一塵不染,將太平公主臉上的倨傲與雍容吹得沒了影蹤。她就如同那些石雕的人偶一樣,靜靜的立在無字碑前,看着空白如砥的石碑出神。
李仙惠和李持月、藍田郡主擺好了祭品香燭,開始磕拜。
這已經不像是皇家的祭禮,而與普通百姓家的祭祖差不多一樣。
秦霄靜靜的站在太平公主身後,表情有些凝重的看着這個如同武則天一般叱吒風雲的女人。
太平公主厚裘斗篷上的白色絲羽輕輕飛揚,幾綹頭髮跟着飄起。面容之上,漸漸的多了一股哀怨。
秦霄彷彿又記起,洛陽上陽宮裡,武則天祭禮之時抱着棺裹痛哭流涕的太平公主。那個時候,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失去了母親的女人。
她也有如同所有平凡女人一樣的天性。
遠處山峰朦朧,乾陵的樓闕墓室宛如羣山中的仙人樓臺,巍然屹立。
李仙惠等人很識趣的走到了一邊,細細觀瞻那些石雕與碑文。
秦霄也正準備移步離開,太平公主有些語音晦澀的說話了:“秦霄……”
秦霄頓住腳步,聽到耳邊風聲呼呼:“在。”
太平公主彷彿撫摩着武則天面容一般輕撫着無字碑,輕聲說道:“你知道,我母親爲何要立無字碑麼?”
太平公主的聲音很輕,彷彿怕吵到了沉睡的武則天。可是秦霄偏偏聽得十分清楚,還從她的聲音裡,聽出了一陣蒼涼與憂傷。
“秦霄不知。”
秦霄說道:“聖後智深如海用意深刻,秦霄駑鈍,揣測不透。”
太平公主水仙般的手指已經凍得通紅,仍在輕輕的撣拭着無字碑上莫須有的塵埃,柔聲說道:“其實,母親的意思是,她這一生的功績和偉業,用任何筆墨都是無法詳述的,於是就立下了這一塊無字碑。”
“或許是吧。”
秦霄心中一笑,你這個當女兒的,或許真的不明白她的心思。垂危之年的武則天,已經從一個漠視一切心硬如鐵的女皇,變作了跌落凡間的普通女人。她的心裡,怎麼可能會這麼想?
太平公主牽動嘴角,露出了一個淡然而自豪的笑容:“母親是這世上最偉大的女人,是華夏萬年最光輝的女人。她的功績是任何人也無法超越的,包括男人。”
秦霄不經意的點了點頭,也不管太平公主背對着他,是否看得到。
太平公主也沒有理會秦霄的表現,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母親,你是那樣的偉大,偉大到任何人都無法超越,偉大到你的子孫們自慚形穢。你知道麼,你辛辛苦苦數十年建立的王朝,正一步步走向墮落與腐化。昔日的大周,是何等的輝煌與繁榮。可是自從你離去之後,數年來大唐的江山一日不如一日,氣象不復往昔……”
秦霄靜靜的站着。他知道,太平公主的這些話,其實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太平公主的語音裡滿是哀愁和懷念,喃喃的道:“母親,你知道麼。不管你當年做了多少的好事,爲社稷百姓謀求了多少利益。可是在那些男人們的眼裡,你只是一個竊國妖婦。你的女兒,如今也被他們當成了弄權奸臣。可是又有誰能知道,我們爲了大唐江山,爲了天下百姓,付出了多少?老天就是這樣的不公平。那些男人,不管做什麼都是對的。我們女人,再努力再無私,做出的事情永遠都是錯的。”
秦霄微微搖了搖頭,心中嘆道:鑽牛角尖,偏激了。
“母親,你是對的。”
太平公主的臉上,那股倨傲與狂妄的神色正在緩緩復甦,原本撫摩着無字碑的手,也有些激動的緊緊抓在了石碑邊緣,“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才能讓天下人明白,其實真正能給天下帶來繁榮和安定的,並不只有男人。”
秦霄緩緩閉上了眼睛,心裡頓時變作一陣冰涼:她,終於說出這樣的話來了……
秦霄提起步子,準備走開。
一般來說,這樣的話,是不應該聽到耳朵裡的。他準備習慣性的迴避。
這一次,太平公主沒有去叫他,而是自顧說道:“後天的這個時候,太子李隆基就要登基了。”
秦霄頓住腳步,平靜的說道:“公主殿下,早些完成祭祀,趕回京城吧,也好參加太子的登基大典。”
太平公主輕聲一笑,緩緩的,轉過身來。
她的表情,讓秦霄感覺是那樣的熟悉。
武則天……
武則天特有的那種冷漠、倨傲、睥睨天下衆生的神色,帶着一絲神聖不可欺犯的笑意,靜靜的看着秦霄。
秦霄的心,緩緩的下沉。
北風呼嘯,枯黃的碎葉亂舞飛旋。空氣裡一股風沙的乾冷味道。
太平公主的聲音,如同擲到地上的冰塊,叮咚作響:“秦霄,你就不用回去了。”
秦霄靜靜的看着太平公主,慘淡而蒼白的一笑:“收手吧,姑姑。”
太平公主的身子微微一震,那股狂妄的神色裡,恍然間多了一股複雜的表情。
驚訝仰或疑慮,太平公主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她清楚的聽到,秦霄叫她“姑姑”。
他極少用這種稱呼的。只不過剛纔的這一聲,叫得是那樣的自然和親切,彷彿就是和自己的親人在閒聊一般。
收手?
太平公主的臉上泛起一絲冷咧的笑意:“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秦霄淡然的微笑,神色複雜的看着太平公主:“當然。”
太平公主靜靜的看着秦霄,呆立了許久,突然哂然一笑:“你很可笑,秦霄。”
“是麼……”
秦霄輕嘆一聲,微笑。
兩人對立在無字碑前,華麗的斗篷隨風飛舞。
空曠的乾陵前,二人身影是那麼的突兀。李仙惠等人驚怕參半的遠遠站在高宗墓碑前,看着他們二人。
太平公主的笑,自信滿滿:“秦霄,你是一個人才,很受我母親欣賞的人才。同時,也是我十分欣賞的人才。我希望你能記得我母親對你的知遇之恩。也認清一些眼下的形勢,做出明智的選擇。你是個聰明人,能聽明白我在說什麼。”
“其實,我一直都很愚蠢。”
秦霄自嘲的笑,舉目看了看遠處的朦朧羣山,感慨說道:“愚蠢到相信朝堂之上還有善類,愚蠢到相信人間最偉大的是感情。事情證明,我錯了,錯得一塌糊塗。人一旦被利慾衝昏了頭腦,所有的事情都能被拋到九霄雲外,變成瘋子。”
太平公主居然沒有發怒。
一如當初那樣微笑着看着秦霄:“你果然是一個多情的人。”
“是,我承認。甚至可以說,是濫情。”
秦霄苦笑,面色蒼白而又失落。
“難得有情郎……”
太平公主緩緩走了兩步。靠近秦霄一些。
她豐腴的臉龐,潔滑如玉;額間花鈿,卻如火般炫爛。鳳眼微挑,硃脣皓齒。
李仙惠說她是大唐第一美人,就算是有些許討好,但也不算違心。
這樣一個四十歲的女人,風韻尤佳冠絕天下。
太平公主的微笑。宛如長姐慈母:“秦霄,你很聰明,聰明到連我都對你懼怕,讓我徹夜難眠。你有沒有想過,像你這樣聰明的人,太子會放心麼?”
“或許吧。”
秦霄自嘲的苦笑,含糊其辭答非所問。
一陣大風,天色暗了下來。二人的衣袍自相飛舞。
太平公主略略仰頭看天,無限風流的展眸一笑:“要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秦霄隨意而敷衍的笑了笑,想起了三年前去洛陽最後一次看望武則天時的情景。那一天,也正好下起了那年的第一場雪。
“你的心裡很驚訝,對麼?”
太平公主淡淡說道:“爲什麼乾陵這裡,居然沒有一個守陵人。”
“算不上驚訝吧。”
秦霄平靜地道:“據我所知,這裡不僅有守陵人,還有駐防的軍隊保護乾陵皇寢。”
太平公主微微地點了點頭:“看來,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意思了。其實我們都是明白人,沒必要繞多大的圈子。事到如今,秦霄,你可願意跟隨於我?”
秦霄臉上泛起了微笑,靜靜的看着太平公主,一聲不吭。他心裡在想,你將乾陵的駐軍都調個包,然後設下一個天羅地網讓我進來。這種事情隨便動一下腦子也能想得明白。你無非是想剛柔並用的逼我就範,對麼?如果我不答應,就會要玉石俱焚。
秦霄的微笑,讓太平公主有些略微的惱怒起來。因爲她似乎從他的笑裡,品讀出了一股清高、不屑,甚至是憐憫。
這個可恨的男人!
太平公主微皺了一下眉頭:“你可有聽明白我所說的話?”
秦霄微微的搖了搖頭:“收手吧,姑姑。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一股寒氣凜然的大風颳起,太平公主的身子顫抖了,她伸手將斗篷往身上裹了一裹,鳳眼斜挑有些慍怒的看着秦霄:“知道麼,有一句話說道‘識時務者爲俊傑’。你是個聰明人,不要不珍惜機會,不管你願不願意相信,我要將藍田嫁給你,更多的是出於一個母親的心思,我看得起你,更不想你因爲一時的糊塗而迷失在這場颶風般的漩渦之中。”
秦霄有些心灰意懶的靜靜說道:“就算是我相信,那又如何呢?姑姑,其實,你自己已經迷失了。迷失在奢靡與權欲中,迷失在貪婪與狂妄裡。你自己回頭想一想吧,這些年來,爭權奪利不顧他人安危的人,諸如二張、武三思、韋后、安樂,他們哪一個有好的結局。明明是前車之鑑,你爲何還要重蹈覆轍呢?”
“住口!”
太平公主語音平緩清脆的一聲低喝,看向秦霄的眼神裡,多了一股怒怨與殺戾。
秦霄彷彿聽到,一層薄薄的窗紙被捅破的聲音,和太平公主吹響戰鬥號角的錚鳴。
秦霄搖頭苦笑:“對不起,我似乎……的確是太多嘴了。”
太平公主冷哼一聲,聲音悠長、語調深遂的緩緩說道:“大唐王朝,需要的是真正的霸主去振興,而不是一羣沐猴而冠的跳樑小醜在天下人眼前獻醜賣乖。縱然是招致全天下人的譭譽又有何妨?我要做的事情,終是要去做的。所有阻擋在我面前的人,不管是誰,一律——去死!”
秦霄搖頭冷笑:“你……憑什麼?”
“大膽!”
太平公主厲聲一喝:“秦霄,我對你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了!本來我還想,事成之後不管怎麼樣,留你一條活路,甚至是加官拜爵。沒想到你卻是這般的不識擡舉!”
李持月和藍田郡主頓時噤若寒蟬,嚇得縮成了一團。李仙惠的臉色一陣蒼白,卻從容而又淡定的緩步走到了秦霄身邊,輕輕攙着他的胳膊,平靜而冷漠的看着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如看死人一般的看着秦霄和李仙惠,冷笑:“好一對誓死不分離的苦命鴛鴦!”
“姑姑……”
李仙惠的聲音,滿是柔弱與哀求:“收手吧!”
太平公主不屑的冷笑:“仙兒,你除了和這個男人說一樣的話、一個鼻孔出氣,還會別的麼?你別忘了,你身上也流着李家的血液,是則天皇帝的後人!”
“正因如此,我纔對姑姑說這樣的話。”
李仙惠的臉上,滿是哀怨:“姑姑,我們是親人,是血濃於水的一家人。你自己回頭看一看吧,你都做了一些什麼?爲了你一己的私慾,會讓天下蒙受多大的傷害,會給親人帶來多大的傷害?”
“迂腐!”
太平公主冷若冰霜的厲喝:“李仙惠,你就是一個眼睛長在腳板底下的無堪女流!我告訴你,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都要有幹大事的雄心與壯志。如果天下人都如你這般的懦弱與心軟,那就什麼事情也不必去做了!我再最後問你,和你的男人一遍——是否願意跟隨於我?”
李仙惠神色黯然的低下頭來,輕嘆了一口氣,緊緊的拽着秦霄的胳膊,將頭靠到了他的臂膀之上。
秦霄的臉上,依舊是那種太平公主熟悉而憎惡的那種微笑。
太平公主聽到,他不急不慢的吐出幾個字:“對不起,我……哦不,是我們,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