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樂也很清楚,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他再如何了得,畢竟還是血肉之軀。不可能靠着一己之力,逆轉如此巨大的人數差距,更何況就在剛剛,他和當今天下頂尖鬥將大戰一場,又受了如此重的箭傷。以這等
狀態對抗千軍萬馬本就是取死之道,更何況現在的徐樂胯下無馬手中無槊就更加不適合交戰。以一敵衆的一大要點,就是要保證自己靈活機動,不能真的被對手困死。試想四面八方兵器齊下,任你有多好的本領也難免亂刀分屍。是以爲大將者必有良駒,其中很重
要的一點便是保證自己在戰場上可以保持速度。依靠馬力拉開自己和敵人之間的距離,同時打亂對手的陣型,讓數量衆多的對手無法形成合圍,這是亂戰的第一要素。不管對手的總數有多少,要保證自己同時面對的敵
人就是那幾個,如此纔不至於陷入被動挨打不能還手或是被人亂刀分屍。當日徐樂單騎撞陣,險些斬殺突厥老汗執必賀,固然是憑藉一腔血勇一身絕技,也是因爲吞龍寶馬神駿,不讓突厥人形成徹底合圍之勢。手中馬槊更是可以打開一個圈子
,保證自己處於安全範圍之內。如果不是擁有這份見識,單是憑膽魄氣力胡衝亂打,便是有十個徐樂,也早就葬身亂軍。可是今晚,這些條件都不具備。眼下徐樂既無戰馬也無長兵,反倒是有一身沉重甲冑以及箭傷。這身本應是楊廣穿戴的御用甲冑固然防護力驚人,其分量同樣可觀。哪怕
是經過反覆鍛打之後,其重量比同等甲冑輕了將近一半,依舊不是常人所能負擔。饒是徐樂體魄過人,也不過是能夠保證穿戴甲冑之後可以正常活動,不可能騰挪縱躍跳高伏低。更別說時刻與敵人拉開距離,不讓對手形成合圍。再者說來,他身上所中
的數十鵰翎也不是兒戲。依靠着驚人的六識以及勤學苦練打下的深厚根基,徐樂及時避過致命處,又靠着寶甲的防護力以及絲綢襯裡的阻礙,抵消了大半力道。可即便如此,這些精鐵打造的箭頭
,依舊不是好相與。哪怕這些騎兵所用的弓勁道較弱,箭簇依舊射穿鎧甲鑽透皮肉。這些箭矢不但撕裂身體制造痛苦,更是製造了大量出血。不管一個人武藝再怎麼了得,體內的血量總歸有限。血出的多身體便會變得笨拙,不管力量還是反應以及行動速
度都會嚴重下降。以徐樂所受的傷勢而論,即便是保持站姿都不是一件容易事,更別說提刀廝殺。即便徐樂可以勉強提刀廝殺,也沒有多少意義。他面對的不是一火或是一隊精騎,而是上千瘋狂的驍果騎兵。以步對騎本來就非易事,再加上如此懸殊的兵力對比,便是
不通兵法之人也能看出來,徐樂一行人註定有死無生。
前無去路退無死所,這等險惡環境下,能做的事便只剩下一件:拼死一戰!殺一個夠本,殺兩個便賺一個!一聲吶喊如同驚雷,就在這些興奮的騎兵朝着徐樂衝過來的同時,徐樂也邁開大步,朝着直面自己的騎兵衝去!對手顯然沒想到,居然還有人主動送死,在徐樂衝向自己
的剎那,這名騎兵略有些恍惚,不過隨即便面露喜色,將木矛朝着徐樂刺過去。不同於騎兵之間對衝,以騎兵對付步兵,需要俯身彎腰,將手中兵器朝着比自己矮一截的對手遞出。藉助馬力加上衝擊力,這樣的攻擊變得極爲有力,步兵往往需要消耗
幾倍的氣力,才能成功招架。是以步兵對付騎兵必須要結陣,憑藉鐵壁步陣,用槍陣盾牆強弓硬弩阻擋騎兵衝鋒。步兵如果在鐵騎突擊面前失去陣型,肯定會潰不成軍。徐樂他們這幾個人,在騎兵面前其實就和訓練草靶沒什麼區別。哪怕明知徐樂勇名冠絕江都,這名騎兵刺出手中長
矛時也沒當一回事,認定這一擊必中無疑。這名騎兵滿腦子都是自己成功殺死徐樂,高官厚祿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顧不上其他。再加上這些興奮的驍果軍大聲喊叫,宇文承基的家將又在高聲斥罵,鼎沸人聲震盪
耳鼓,以至於他不曾聽到,那一聲弓弦鬆動聲以及利箭破空聲。
嗖!
一支鵰翎如同毒蛇的尖牙,劃破夜空貫入這名騎兵的咽喉。他的木矛與徐樂手中直刀尚未接觸,短矛的主人便已經失去了全部氣力,死屍從馬下墜落。事發突然,這些驍果軍並未看清情況,就見到爲首的袍澤忽然落馬。身後的騎兵並未因此遲疑,依舊縱馬向着徐樂衝去。徐樂這時回頭看去,卻見小六正挽着弓朝自己咧
嘴一笑。天知道小六是如何做到的!受了如此重的傷,便是性命都已懸於一線。這種情況下,他居然還能拉弓放箭射殺對手,僅此一擊小六便足以被人稱一聲豪傑,整個玄甲騎也
因這一擊而面上有光!動的不止是小六一個。步離掙扎着站起,雙手緊握匕首仰天長嚎如同草原上狼王拜月。韓約也搖搖晃晃的起身,手中緊握雙盾,兩眼緊盯着急速衝來的騎兵,猛地將右臂
一振,鬱壘小盾盤旋飛出,正中一匹戰馬的頭顱。韓約身上同樣插滿箭桿如同刺蝟,這一身氣力按說隨着血液也消折了大半,這一擊威力肯定遠不如平日。然則隨着這一盾命中,只聽那匹壯碩的戰馬一聲哀嚎,隨後便軟
倒在地。
“玄甲騎!”徐樂高舉直刀一聲吶喊。“列陣!”韓約、小六、步離三人同聲呼喝應對,四個人踉蹌着彼此靠近組成個簡易陣型,而楊思則被四人護在正中。他們既然答應了楊廣要護衛楊思周全便要做到,只要
玄甲騎一息尚存,就要履行承諾!腳步微微移動,避開對手刺來的矛,隨後單手抓住矛杆一拉一拽,一名驍果騎兵被徐樂生生從馬上扯落。不等其站起,徐樂的直刀已經刺穿此人後心。其他幾名士兵的長
矛趁此機會刺來,韓約手中的大盾已然抵上,將幾桿長矛封出門外!一柄匕首拋出,正中一名士兵咽喉。其力道算不上強,勝在匕首本身足夠鋒利,依舊深入對手哽嗓,成功奪取人命。小六已經拉不動弓,但還是保持着拉弓的姿勢。樂郎
君曾經教過自己漢家歌謠: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玄甲騎的人就算死,也應保持戰士雄姿!這幾個人每日一起操練,分進合擊配合默契,也是個小小的陣勢。此刻人人皆懷有死志,陣勢的威力更是提升數倍,以區區數人抗擊千騎竟是一時不敗。徐樂手中直刀上
滿是血污,刀起刀落刀掃刀過,已記不得自己殺了多少人,又斬了多少馬,只見面前盡是人馬屍體,耳畔盡是哀嚎之聲。
他們殺的人已經是自己這隻小隊的數倍乃至十數倍以上,若是按照商賈將本求利的算法,不僅夠本更是大賺特賺。不過徐樂等人此時,也到了絕境。他們的拼死抵抗,激發了驍果軍的戾氣。原本他們穩操勝券又等着立功受賞,也就不願意拼命。騎兵仗着馬力又是長兵,採取遊斗的方式廝殺,催動着戰馬繞着徐樂等人
盤旋尋找破綻出手,同時消耗着這幾個人本以不多的體力,等着他們力竭倒地,再催動腳力把他們踐踏成泥!之所以如此,除了徐樂這幾個人人數太少且傷勢嚴重,怎麼看則會那麼都是軟柿子外,更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些騎兵的歸屬。這些騎兵固然同處一面旗幟之下,實際上卻
分屬不同世家豪強,彼此之間並不親厚。如今一樁天大富貴擺在面前,難免動了私心,尤其是那些帶兵軍將私心更重。改朝換代萬事皆無定數,若是立下這等大功說不定便能扶搖直上一下子得封要職,於名利得
失看得更重。這些軍將既想立功受賞,又怕自己部下折了性命,卻把功勞富貴便宜了他人,是以便用了這等看上去最爲保險損傷也最小的戰法。他們既要殺人立功,還要防範着其他的同袍搶攻,三分氣力對付敵手,反倒是用七分氣力提防友軍。不管自己一方有多少兵力,能夠攻擊到徐樂等人的範圍就是那麼大。
採取這種遊鬥消耗戰術所需空間又廣,圍在徐樂一行人四周的,最多也就是十幾騎。
徐樂等人捨命血戰,這些驍果軍卻存有私心,彼此消長難免又扯了個平。也正是因爲這點,徐樂這幾個人才得以支撐。
可是隨着傷亡持續增加,這些軍將逐漸生出同仇敵愾之意,於袍澤的戒備漸去,屬於軍漢的那份血勇被激發出來。
驍果軍素來以大隋第一強兵自居,哪怕單打獨鬥不敵,成軍廝殺絕不會敗給任何一方。若是以衆欺寡殺幾個疲憊傷兵都死傷慘重,今後還有何面目見人?軍將們口內喝罵着,下令改變戰法,幾個脾氣暴躁的軍將已經決定親自衝陣。素有嫌隙的幾人,此刻卻是並馬而行,將性命託付給仇家。幾人指天畫地又罵爹入孃的賭咒
發誓,不管誰殺了徐樂搶得玉璽,功勞賞賜都由衆人平分。隨後這些人催動戰馬發起衝鋒,他們不再催馬遊鬥,而是排成小隊,朝着這幾個人衝過去。軍將凝眉瞪眼緊握矛杆,兵士們自也不敢懈怠。這些人已經打定主意,寧可搭
上自己性命讓袍澤立功,也要爲驍果軍挽回名聲。
司馬德勘也看得兩眼冒火,大聲吩咐道:“擊鼓催陣!此番再不成,某便自己上去!”徐樂等人的身上,除了之前的箭傷,已經多了許多刀傷、槍傷又或是鐵鞭、鐵鐗等鈍器造成的損傷。即便是爲天子精心鑄造的堅實寶甲,也變得千瘡百孔狼狽不堪。幾個
人更是滿身、滿臉的血。就連步離也像是一個血人一樣,不知道受了多少傷也不知流了多少血。即便這些騎兵不發起強行突擊,這幾個人也撐不了多久。再過一時三刻,他們就會因傷或體力耗盡自己倒下。筋疲力盡,乃至視線都逐漸模糊的時候,鐵騎如牆,呼嘯而
至!
徐樂只覺得自己手中的刀是那般沉重,就連握着它都已經是極爲困難的事,更別說揮舞殺人。他很清楚,該上路了。
自家的拼殺到了最後一刻,一切終將了結。雖然未能逃脫昇天,但好歹也殺出了玄甲騎的威風名氣,還讓宇文承基再次敗陣,自己雖死無憾!眼看騎兵離自己越來越近,徐樂閉上了眼睛,臉上又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