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寶依舊衝在隊伍最前方,只是戰馬奔行的速度有所減緩。他的馬槊、鎧甲乃至戰馬都已滿是血污,看上去倒是有了幾分軍將的模樣,比他平日那等頑劣俠少形象強出許
多。這一路行來,又有兩隊隋軍成了玄甲騎刀下亡魂,其中一隊兵馬的主將還是宋寶親手所殺,玄甲騎依舊未曾折損,只是幾個人受了些輕傷。一如宋寶之前所料,這些未曾見過戰陣的農人縱然扎束整齊刀矛在手,也算不上強兵。在街巷間廝殺,軍隊列不開陣勢,兵力優勢無從無法發揮。雖說看上去是以百人敵三十騎,實際上戰場寬度就這麼大,大概就是五個人對五個人的打,前面的倒下後面的再上去。於交戰者而言,眼前就是這幾個人,感受不到敵衆我寡的壓力。這種規模的廝殺,便是邊地那些悍勇俠少也多半不落下風,何況是如今已經越來越像軍將的宋寶。可即便如此,宋寶還是放慢了馬匹腳步,不敢像剛纔那樣亡命衝鋒,反倒是有意
等着徐樂帶大兵上來接應。其中原因也很是尋常,就在這如同砍瓜切菜的廝殺中,宋寶還是受傷了。傷他的乃是一支弩箭,穿破了甲葉刺中身軀。宋寶這些人身上披掛不能和徐樂以及韓約那足以成爲將門傳家寶的寶鎧相比,可也是將作監中得力匠人費盡心力錘鍛而得,甲冑自身很是堅固。如果是普通弓箭,只要不是正面命中,縱然可以穿破甲葉也不會對身體造成
太大傷損。可是這弩箭大爲不同,別看距離遠射得位置也不算正,依舊鑽透甲片、絲綢內襯以及下面的厚布衣衫鑽入皮肉之內。若不是這幾層遮護抵消了弩矢大半力量,發射之人又
是個新手,宋寶這下多半要受重傷。跟着徐樂一路打下來,宋寶的膽量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大了許多。他也是邊地遊俠出身,不至於受一點傷就大驚小怪失去鬥志,但是這嵌在肉裡險些傷到骨頭的弩矢還是
給他提了醒。這長安城終究是大隋國都所在,縱然精兵損於遼東,天子居於江都,所謂天下第一雄城底蘊大不如前,終究也不容人輕侮。那些鷹揚兵手中軍械精良,放在邊地怕是要搶破頭。固然武器不能直接折算爲戰力,但是某些時候,器械優勢確實可以彌補戰力方面的不足。就像這擘張弩以往在戰陣上
只是零散出現沒什麼威脅,長安城內卻是可能成規模出現。稍有一點大意,就可能稀裡糊塗送掉性命。眼下得勝在即,自己更要謹慎,不能在此時喪命。高大的城門已經出現在眼前,城門洞牆壁上嵌着若干火把燈籠,旁邊還放着火盆,把下面照得如同白晝。密密麻麻的鷹揚兵擋在路上,粗看上去也有數百人。旗幟鮮明隊形整齊,兵士手中持弓張弩以待,顯然已經等候多時。在他們面前擺放拒馬,透過拒馬縫隙可以看到油布的影子,這些油布之下苫蓋的爲何物宋寶看不出來,但既然擺在
城門處由重兵拱衛,想必不是什麼好物事。城頭之上陰字認旗高挑,不知是陰世師本人在此還是子侄坐鎮,城頭軍兵如蟻旗幟如林。顯然突襲奪門已成妄想,這等場面下再想開城,只能舍死一搏。縱然這些鷹揚兵
都是土人木偶,由着自己一刀刀斬過去,也要把手臂生生累斷。宋寶可不想這種時候逞英雄,自然要退到徐樂身邊看他的本事。徐樂的眼神比宋寶更爲犀利,除了那些拒馬後面的油布之外,他也注意到城頭上同樣用油布苫蓋着成排物件。身爲武人對於器械自然不會陌生,徐家人雖然以野戰衝鋒爲
長不以守城聞名,但不代表他們真的不會打守城戰,對於守城器械也不陌生。但在徐樂所知之內,並沒有什麼器械需要油布遮蓋,大不了草棚遮擋就夠了。這些東西他看不出底細,卻可以感覺到其中所蘊藏的危險,自己入城之後一路廝殺所遇兇險
加起來,怕是都不能和這些東西相比。“衝!”徐樂舉起馬槊一聲吶喊,隨後吞龍寶駒一聲嘶鳴,宋寶只覺一股勁風從身旁掠過,隨後就見徐樂的背影向着拒馬衝去。緊接着就見那些玄甲軍將一個接一個從自己
身旁掠過,宋寶此時也不敢再耽誤,舉起馬槊隨着衆人發起衝擊。城頭之上,一衆軍將親兵拱衛着主將。這位主將三十出頭,滿身甲冑威風凜凜。在他身旁則是一身文官袍服的男子,正是之前與陰世師分別的京兆郡丞骨儀!而這位武將
,則是陰世師的侄兒陰弘德。陰家也是將門子弟,陰世師本人雖然弓馬嫺熟武藝高強,可是向來以謀略聞名不以勇力自矜,包括自家子侄在內,也都是軍中智將,陰弘德也不例外。他雖然年輕力壯血氣正盛,可是並不善於廝殺。白刃搏擊近戰廝並,慢說和軍將相比,就是軍中老卒的手段都可能在他之上。但是以沙場指揮調度兵將較量,哪怕是魚俱羅這等有無敵之名
的悍將,也不在他眼中。從小就被叔父教導,爲將者在謀不在勇,是以雖然本領不高,但是面對千軍萬馬並不會感到怯懼。眼看城內外兵馬齊至,頃刻間便成內外夾攻之勢,陰弘德反倒是越發鎮
定。只是關照着一旁的骨儀,看看他能否應付這種場面。論及官銜資歷乃至輩分,他都沒法和骨儀相比。而且骨儀又是朝中出名的硬骨頭,脾氣上來誰的面子都不肯賣,陰弘德對他頗爲忌憚。守城並非骨儀職責,可是他主動提
出助陣,陰弘德也沒法拒絕。本以爲一介書生膽量有限,不管有多少豪言壯語,等到兵馬列開,難免嚇得魂飛魄散。陰弘德還擔心這位骨郡丞亂了方寸,讓下面軍校看笑話。可此時偷眼看去,骨儀面上神色如常,呼吸也絲毫不見凌亂,彷彿城內外這千軍萬馬根本入不得眼。陰弘德咳嗽一聲:“刀槍無眼,骨公一介文士不擅廝殺又未曾着甲,萬一爲流矢所傷小將擔待
不起,還是且入城樓躲避一二爲妙。”骨儀冷哼一聲:“某昔日代先帝治理地方之時,曾帶領民壯捕盜擒賊,也親手殺過賊寇,不至於如此不濟。陰將軍只管安心守城,不必爲骨某分心。某隻是不明白,大將軍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弩機運上城頭,此時不用還待何時?”“骨公莫急,天黑不得目力,讓他們離得近些纔好!來人啊,擊鼓!”陰弘德此時已經不必等待鼓樓的鼓聲,而是一聲令下,持鼓槌的力士擂動戰鼓,鼓點與方纔大不相同
,變得更爲急促,讓人一聽就心忙意亂。那些守在油布旁邊的兵士聽得鼓響,個個伸手抓住油布用力一扯,露出油布下所隱藏的器物。那是一架架巨大牀弩,其通體爲黃連桑枳木所制,長一丈二尺徑七寸,後負絞軸下有軸車。弩機之上所放箭簇長三尺圍五寸鐵葉爲羽七寸長刃爲鋒,在夜色之下,這些粗
長弩箭一如惡獸獠牙,令人一眼望去便魂飛魄散。
這便是陰世師不惜違抗聖旨,也要運上城頭的利器:萬鈞神弩。戰國之時戰陣上就出現了弩弓,到了秦漢時代,弩弓更成爲軍中經制利器。畢竟漢家軍隊與來去如風能騎善射的塞上胡人比較騎射之術頗有以短擊長之嫌,以步兵爲主力
的軍隊頡頏騎兵,弩機無疑更爲有力。是以漢朝時,弩成爲朝廷對付匈奴的第一利器,乃至頒下嚴令,禁止攜帶十石以上的弩弓出關以免資敵。至南北朝時羣雄並起互相攻伐,弩弓更是被運用到極致。這萬鈞神弩便是在那時出現,成爲軍陣攻守利器。南齊蕭子顯,北魏源賀都曾用萬鈞神弩卻敵,令對手死傷慘重被迫撤軍。只不過這等巨弩造價昂貴養護不易,別說弩弓價值,光是一支弩箭射出去,都是一筆不菲的財貨。尋常諸侯制兩三張萬鈞弩已是不易,臨陣時若是多放幾支弩
矢出去,更是肉痛不已。只有大隋這等混一宇內,一統南北的強大朝廷,纔有足夠強大的國力,製造這許多萬鈞神弩以及海量弩箭。事實上,長安城武庫中所儲萬鈞弩及弩箭,也是窮楊家父子兩代天子心血,數十年時間,以海量財貨乃至大批工匠民夫性命爲代價,才積攢出來。昔日大業天子征伐遼東時,也曾想過把這等利器帶上,讓敵人嚐嚐厲害。可是受制於道路崎嶇難行,牀弩太過巨大運輸不易,兵士連糧草兵器都不便攜帶,又哪來的氣力帶這等笨拙器械?此事只能作罷。乃至有些軍將也曾私下議論,若是這些牀弩出現在
遼東戰場,勝負未曾可知。楊廣南狩江都之後,招募江淮弩手以爲拱衛,又不惜工本花費,幾次下旨想要把這些弩機自長安運到南方,也是心疼這筆家底。能讓以綵綢纏樹都不覺浪費的天子都念念
不忘的利器,其價值自然不必多言。這萬鈞弩弓力可達十二石,三尺長的弩箭射在牆壁上,都能釘進去。若是射中人體,不管穿着何等甲冑都沒用處。以射程論可達七百步,早在李世民衝鋒之時,陰弘德便
可下令放箭殺人。可是他遲遲按兵不動,就是爲了把敵人放近些,以求一擊造成最大殺傷。此時伴隨着鼓聲響動,油布揭去露出猙獰本色,自然再不會給人以絲毫退避餘地。身強力壯的軍漢手中高舉木槌重重砸在扳機之上,只聽一陣弓弦鬆動聲響起,弩箭劃破
長空帶着嗖嗖尖嘯聲向前飛出。窮大隋數十年國力打造之物,爲守護大隋國都施展出威能。伴隨着激射而出的弩箭,團團血霧炸開,慘叫聲不絕於耳,一場滅頂之災自晉陽兵馬以及玄甲騎三十名軍將頭上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