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玄府中。
香菸嫋嫋,青銅香爐內燃着龍涎香,香氣順着香爐鳥嘴裡吐出,瀰漫在書房之內。大隋自立國至今,數十年光陰中,江南士族的風儀儒雅已然於不知不覺中浸染整個朝堂,即便衛玄、陰世師這些武將出身的重臣,也難免受其影響。這座書房的陳設佈局
完全是江南味道,彰顯着主人的權勢富貴。
晉陽大兵壓境,長安一日三警,不知幾時就要廝殺起來,衛玄自然不會在這種時候擺酒飲宴。他和陰世師都是世家子,自有體面在,招待陰世師的飲子也絕不至於寒酸。今日所用的茶餅乃是來自洛陽的天香茶,所用茶具則是波斯琉璃盞。琉璃價高難得運轉困難,除去東西兩京,其他地方很難見到。天香乃是牡丹,以其製茶非國手不能爲。如今天下板蕩干戈四起,牡丹製茶已不容易,兼之近兩年時令不濟,洛陽連遭天災牡丹凋零,天香茶更爲難得。像眼下所用大朵牡丹,以及通體剔透的琉璃盞,放眼長
安也只大興宮中才有。單是今日這飲子以及茶具,就足以證明衛玄的地位以及代王對他的信任。國朝新貴敢於向舊日世家發起挑戰的底氣也在於此,大隋的龐大國力,天子的恩寵,就是他們撼
動舊世家最大的憑仗。只可惜如今這憑仗一如眼前的琉璃,不管如何精美,總是脆弱易碎,不知能呵護到幾時。爲兩人烹茶的婢女乃是衛家專用奉茶奴,年方二八體態妖嬈姿色出衆,剪水雙瞳於靈動中又帶着些許嫵媚。若是未經世面的少年郎,被這雙美眸掃上一眼,多半就會呼吸
凌亂心頭狂跳,不知該如何是好。只是在場兩位心性沉穩也早過了血氣方剛的年紀,這等尤物也只好安心烹茶不敢有絲毫多餘舉動。隨着茶水沸騰,少女爲兩人各分一盞,兩朵金黃顏色牡丹在兩人茶盞中徐徐綻開。透過琉璃觀看牡丹綻放模樣,一如在花園中賞景。隨着花朵綻放,空氣中於薰香味道外
又多了幾許牡丹花香。陰世師望向茶釜,見其中湯花依舊保持着厚而綿的模樣,點頭道:“如今東西兩京豪門斗茶,都要比拼湯花。其中又以這‘餑’形爲最,有這番本領不管到了哪一家都有個活
路。”
衛玄朝那奉茶奴看了一眼:“陰翁在爲你找去處,不知你想去李家還是想去柴家?又或者想要投奔誰?若是心裡有了主意便說出來,老夫替你安頓。”那少女原本動作不慌不忙神情也極是從容,可是聽到這話面色陡然一變,嚇得面無血色,連忙匍匐在地,身體劇烈抖動如同篩糠,卻連一句話都不敢說。衛玄揮揮手:“退下吧,這裡不用你侍奉。我方纔說的乃是真話,你不用嚇成這模樣。老夫年事已高,已經不是當日脾性。再說我不是個小氣的人,做不出把自家的東西砸爛也不便宜外人
之事,你不必怕成這副樣子。”
雖然得了老人的保證,可少女顯然還是未能從恐懼中擺脫。乃至於連起身都做不到,叩首已畢便匍匐着倒退而出,如同一條蛇一般蠕動着離開了房間。
衛玄一聲嘆息:“無知蠢物,自家的死生尚且弄不明白,能做一輩子奴僕已是天大造化,難爲你還爲她找條出路。”
陰世師望着茶盞中那盛開牡丹,語氣淡然:“本就是個奴婢,不明生死乃是尋常事。倘若因此等細故便要她的性命,今日廟堂諸公,又有幾人得全首領?”
衛玄聞言微微一笑,“你啊……多虧你這幾日不曾開口,否則怕是早就要大打出手。”“某生就一張利口改不得,但利口總好過蛇蠍心腸!”說到此陰世師語氣帶上幾分狠厲:“這幾日議來議去,不外是蒐羅市井之徒填充軍伍,再不就是把各城分守之責交付世家將門手中。一個個說來頭頭是道,歸根到底都是爲了開關獻城容易!把各家的家僕部曲塞入軍中掌握要衝,便有了和李淵討價還價的本錢。他日哪怕江山易主,自己也不失富貴名爵。便是宇文烈那老兒,也是一般心思!不過他還算好的,到現在纔有反心。比起那些在晉陽起兵之前就與李家勾結,甘心內附的奸佞多了些忠心。都是朝廷股肱飽受皇恩,如今敵兵未至便想着投降,無非是李淵有仁名,自己又有些本事,認定不會掉腦袋罷了!和方纔那奉茶奴,又有何異?和他們比起來,只怕那奴婢還要多
些忠心!”陰世師平日寡言少語,也只有在衛玄面前能多說幾句話。衛玄一聲長嘆:“他們的心思太淺,一眼就能看到骨子裡,不必在意。朝堂上互相攻訐,揪着魚俱羅的事吵來吵去
,還不是想把你扳倒方便自己行事?有老夫在,他們這點心思註定是妄想!不過我的身子骨……”說到這裡,他又是幾聲咳嗽,忙輕輕吸了口茶湯壓制,隨後說道:“我老了,身體底子也不能和重瞳賊比。如今不但舞不得刀槍,就是腦筋也大不如前。這座城就只能靠你來守,我來負責善後。只要能守住長安,哪怕是把天捅個窟窿,老
夫也能爲你補上!”
“衛公這麼說,想必是猜出某的打算了?”“你的心思若是那般容易揣度,老夫又怎捨得用這上好的牡丹花飲招待你?只不過這幾日你在朝會上不發一語,私下裡與骨郡丞往來頻繁,把全城武侯盡數控制在手。又下令城內鷹揚兩分巡城值哨,八分值守城中一百單八坊。老夫斷定你於如何守城已有定見,之所以不肯明言,固然是怕走漏消息,也是擔心被其他人掣肘。軍情緊急,謹慎
些不是錯處,瞞着老夫就是大大不該。難道你以爲老夫與那些俗物一樣?還是擔心老夫是第二個宇文烈?”陰世師將琉璃盞放到口邊,語氣依舊從容:“某自然相信衛公,只是如今天下板蕩人心難測,左翊衛大將軍總該小心行事。若是世道人心一如這琉璃盞般通透,可以讓人一
目瞭然便少了許多麻煩。”
衛玄哈哈一笑:“說得好!倘若我大隋多幾個你這般的純臣,天下也不至於如此!”兩人各自飲了一口飲子,又將琉璃盞放下。衛玄望着琉璃盞道:“大業二年中秋,陛下於大興宮西苑設宴,在衆臣面前冊封三位龍孫爲燕王、代王、越王。陸渾令趁機獻牡丹茶、琉璃盞,陛下見之大喜,將牡丹茶封爲貢物。從那日起東西兩都大小世家皆以飲牡丹花用琉璃盞爲榮,未及三載此飲子便盛行兩都揚名天下。各地世家名門千方百計謀牡丹花飲彰顯身份,陛下亦曾因此自得,認爲所謂世家門閥不過如此,只要陛下願意,想讓他們做什麼他們便會甘心聽從驅馳。似我這等不喜酪奴只愛美酒之人,也
得隨着飲茶,否則陛下那裡便不好交待。好在這牡丹飲也不算太難入口,日久天長便也就慣了。”昔日五胡亂華南北對峙之時茶道不興,尤其是那些來自塞外的胡人不喜茶飲反倒是更屬意家鄉的乳酪。是以將茶稱爲“酪奴”以貶其身價。但是開皇天子楊堅嗜好飲茶,重
又將飲茶習慣帶回朝堂,如今茶葉已是熱銷物事,名門大族也重拾飲茶風雅,衛玄突然提起茶飲舊稱顯然意有所指。陰世師點首:“陛下心慕前人,希圖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然自古以來欲速往往不答,操之過急反倒適得其反。初時想要收天下世家之權,後又想以江南世家壓制北地武功世家,待等兩敗俱傷,再坐收漁利。這心思原本不錯,但是手段太過酷烈,自然難免激起世家反抗。就如這牡丹飲一般,若是能徐徐圖之,或許兒孫輩便能心甘情願以花爲飲,不再飲酒。李淵素有仁厚之名,世家喜他,武人也以爲他是自己人。可他又何嘗不是喜好江南風物,千方百計蒐羅牡丹飲以享用?陛下若不是心太
急,這仁厚君子的名號,又怎輪得到李淵?”
“你這話若是讓外人聽到,怕是要落個誹謗朝政的罪名,隨齊國公、宋國公他們一路去了。”陰世師輕輕托起自己的鬍鬚,一聲嘆息:“這是遲早的事,我早有準備何懼之有?衛公心中想必也明白得很,這城池終歸是守不住的。必死之人膽量自然大些,若是連幾句
話都不敢講,又怎能放開手腳行事?”
“你明知大興難守,還是要這般做?”衛玄看看陰世師:“那些世家可以掀動大隋江山,你還敢與他們爲敵?得罪哪個世家都沒關係,得罪所有世家,只怕是取死之道。”“某連性命都不在意,還有什麼可在意的?”陰世師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縱然大興難守,某也要試一試,至少不能讓李樹德贏得太容易。此事既傷天和也違人道,不論成敗
某都難逃身敗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場。然陰家兩代受大隋皇恩,自當粉身碎骨以報,他日結果如何某已不在意。只求衛公能夠允許某按心意施爲,不要阻撓就是。”
衛玄點點頭:“我老了,精力腦力大不如前,守城之責只能落在你身上。我幫不上你的忙,自然不會掣你的肘,更不會壞你的事。”
“衛公不打算問問某到底作何打算?”
衛玄一笑:“我年歲大了,膽量不比當初。萬一被你的謀劃嚇死,豈不是白白便宜了李淵?總之你想做什麼就只管去做,且讓某看看你的手段如何。”陰世師聽老人如此說,心中倒是鬆動大半。畢竟自己此次所設之謀乃是冒天下大不韙,只要有一人出面阻攔,謀算便不能成。衛玄乃是當下長安城內第一人,有他這句保
證,自己就安心大半。衛玄看他模樣,心中也自盤算:不知這陰世鬼到底想出何等毒計,但不管怎樣,只要能保住大興便由他去。爲修建這座城池耗費海量人工物力,總不能太過便宜李淵。晉陽兵馬既想來攻城,就讓他們先嚐嘗自家的手段,如此也算是對得起陛下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