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玉英嫁了雲中書,見他是一個相貌俊偉的男子,又肯對自己俯首貼耳,百依百順,牀上枕邊發了毒誓絕不納小,又有心疏離西坊那個寒酸的姐姐,做生意也漸漸上手,各方面根本無可挑剔,於是對雲中書簡直是滿意得不得了,這時倒又慶幸自家父親慧眼識人。
兩口子就是這樣“同心協力”過着自己的好日子。
只是去年黃天起,雲中書老是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可是,除了店鋪的生意清淡以外,青天白日,日子照舊過去。
今年以來,雲家幾個店鋪都遇上了強勁的競爭對手,不過,若說是對手呢,也不單單是雲家有損失。
雲家的店鋪隨着珍玩店關門,綢緞店貼本經營,其他幾家店也開始陷入貨物積壓、資金週轉不靈的泥潭,雲中書再次開始覺得事情不對勁。
這天,他特地約了幾家同行的老闆、掌櫃到聚華德酒樓吃飯,交流商談這場突如其來的“商戰”的對策。
來者無不搖頭嘆氣,講述着各家店裡最近的經營狀況,都是被打壓得慘不忍睹。
喝了幾巡悶酒之後,另一家靴帽店的掌櫃就說:“那天我見那家德祥靴帽鋪的老闆去鋪子裡,遠遠只看見是挺年輕的一個人,怎麼手段會這麼老辣?”
雲中書悶悶地說:“本來有生意大家做,無非是你有本事多吃一點,我沒本事少吃一點,怎麼看他家的手段,是要把我們趕盡殺絕?”
“是啊是啊……”衆人紛紛附和,都跟雲中書有同感。
喝着悶酒,衆人能想到的唯一的辦法是大家一起都把價錢再壓低,壓得比德祥靴鋪更低,可是現在都已經賠本經營了,再壓低的話,那今年就血本無歸了。這法子萬萬不可!
到最後衆人也沒商量出一個對策來,幹了最後一杯酒,散夥了事。
酒樓離雲中書府上很近,他緩緩向家裡走去。
雲中書有很久沒有這樣慢慢走路了,娶妻以後,出入皆是乘車坐轎,鞋底幾乎不粘灰,他已經忘了在月光下漫步的詩意。
天空中銀盆般的圓月均勻的撒下月光,街道上的行人不多,偶有搭着肩膀,吟着詩的文人士子走過,徒讓雲中書生出一股悵惘之情。
曾幾何時,自己也像他們一樣,生命中只有書本、詩歌、作文,後來,怎麼一切都變了?
都是那該死的生活、該死的錢!自己爲了面子和自尊,拋下了理想和家人。
是了,家人!姐姐現在怎麼樣了?姐夫有下落了嗎?也不知道外甥現在有沒有出息?雲中書突然想起了久遠的姐姐一家人,心裡微微有那麼一絲悸動。
自己成親之後就決定跟他們斷絕來往,而自己的確也這樣做了,好像沒有什麼捨不得和難受的地方。
這還要感謝去世了的老父,要不是他爲自己選擇了這門親事,說不定自己現在還呆在西坊那個三教九流聚集的下作地方,教授着蒙童,以微薄的束脩供養着姐姐和外甥,繼續苦讀詩書,期待着有朝一日能夠一鳴沖天。
不過,要是自己還拿着書本的話,倒也不至於到了這個年紀還沒能出人頭地。
雲中書心裡突然警醒自己,怎麼變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姐姐一家是遙遠的過去,不來往怕有十多二十年了吧,
那次她來找自己時
說什麼來着,平陵已經死了。對,她就是這麼說的,還說了什麼,其他好像就沒說了吧。平陵死了?唔,那倒是個不好的消息。
雲中書顛來倒去地想着以前和現在的事,晃晃悠悠走着,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又縮短。
姐姐也真是的,要找自己,就偷偷他從後門進來,在府門口當着衆多下人和鄰居的面,大呼小叫,成何體統?
還好娘子出頭說了幾句話打發了她,要不自己還真硬不起心腸來對她,唉,要是她不那麼明着來的話,自己倒還可以私下接濟她一點錢。
平陵死了?那她靠什麼生活呢?
是了,忘記問她平陵是怎麼死的。改天吧,瞞着娘子偷偷去看望她一下,都到了這個年紀了,自己現在也當家作主了,不再怕卜家人說三道四,改天還是去看看她。
喝多了酒的雲中書有點多愁善感了,回憶着跟姐姐相處的片段,他眼睛裡有點朦朧。
前面那個人站在自己府門前做什麼?難道想偷自己家不成?
雲中書搖晃着,走了上去:“喂,你是誰?在我家門前站着幹什麼?”
月光下那人回過頭來。
雲中書凝視良久,“噗通”倒在地上,昏睡過去。
雲中書醒了過來,頭痛欲裂,他嘴裡罵着聚華德的酒水怎麼那麼差勁,一邊想爬起身來,旁邊就傳來雲娘子卜玉英的聲音:“官人,來,喝一點醒酒湯。”
一支手臂托起了他的頭,還沒等裝着醒酒湯的碗湊到他脣邊,雲中書猛地清醒了,他想起了昨夜遇見的那個人!
他睜眼四顧,喘了一口氣,自己正好好躺在自己的大牀上,旁邊正要喂自己的,是娘子卜玉英,門外,丫鬟們屏息等候着主子的召喚,院子裡,傳來了一陣長長的知了叫聲。
一切那麼安詳靜謐。
雲中書驚恐的眼光對上卜玉英:“娘子,昨夜我是怎麼回來的?”
卜玉英硬是灌他喝了幾口湯,纔不慌不忙地放下碗,拿手巾幫他擦擦嘴,慢吞吞解釋道:“怎麼回來的?還不是別人把你送回來的。這個歲數,還喝得爛醉地睡在街上,丟死人了。”
“是誰送我回來的?”
“不知道。開門的榮伯說,是一個長得非常俊秀的年輕人。”
“他說了什麼?”
“說什麼?能說什麼?說是發現你醉倒在街上,離咱家不遠,他就把你架回來了。”
“他說了他叫什麼名字沒有?”
“沒有。榮伯只顧着攙扶你,忘了問了。”
雲中書頹然倒在枕頭上,昨夜在自己門前,自己是遇到了一個年輕人,可那人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呀。
他清清楚楚記得,他看見的好像是外甥史平陵。
從年紀上來看,也是十分符合的,樣貌變化也不是很大,只是成熟了一些,有點陰沉。
可是,史平陵已經死了很多年了。
難道是自己喝醉了眼睛花,又是夜裡,所以誤將別人當做了外甥?
雲中書不安地閉上眼睛,試圖用睡眠來驅散心裡的陰影。
卜玉英只道丈夫宿醉未消,還想繼續休息,便招呼着丫鬟們收拾了碗盞出去了。
雲中書躺在牀上,眼前走馬燈般的浮起昨夜酒後的那
一幕幕來。
當時自己看着那個年輕人,覺得好生面熟,就見那人眼裡露出冷冷的光來,也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還說了一句話。
“舅舅,別來無恙!”對,他對自己說的就是這句話。
雲中書驚呼一聲,睜開了眼。
難道外甥真的沒死?
富貴日子過久了,他又有心刻意忘記原來的生活,這種夢才慢慢減少。
現在,陽光下面,他心裡不慌不忙,不復有原來的緊張,他慢慢走進自己家原來住的巷子裡。
迎面來了一個少婦,一手牽着一個小孩,一手提着一個籃子,跟雲中書擦肩而過。
這裡的環境基本沒有改變。
雲中書走到了自己原來住的小院前,院門沒關,只見院內一個白鬚老者正帶着一個小孩子在玩耍,一老一少玩得不亦樂乎。
雲中書輕輕咳了一聲,那老者聞聲轉過頭來:“老丈,請問這裡是史宗尹的家嗎?”
那老者站起身來回答:“這位官人,聽說原來租住這裡的人家是姓史,但是已經搬走很久了。”
“哦,那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如,你問一問隔壁劉大郎家,他們是久居這裡的人家,對這些情況可能比較熟悉,我搬來才幾年的時間,之前的住戶情況我不大瞭解。”
“多謝老丈。”雲中書拱手道謝,往隔壁劉大郎家走來。
紫霞正在廚房裡,聽見了敲門的聲音,叫了兩聲,兩個媳婦都沒回答,看樣子是不在家,只好自己擦着手跑了出來。
面前的人讓紫霞愣住了,這個身體發福,穿綾着緞的貴人,是多少年都沒見過的熟人,她忙道:“雲官人,快請進來坐。”
雲中書本只想站在門口問一問就走的,見紫霞熱情,便舉步走進了劉家。
他也無心寒暄,開門見山便問紫霞:“劉大娘,我姐姐他們搬到哪裡去住了?”
紫霞忙着搬凳子給雲中書坐,又要忙着倒水,雲中書不耐煩地制止了她:“劉大娘,不用客氣了,我問個話就走,我姐姐他們搬到哪裡去了?”
紫霞在心裡思索這雲中書有多少年沒回到這西坊來了,這麼一想,頓時對面前這個男人鄙夷起來,分明是一個娶了媳婦忘了孃的傢伙,出去了那麼多年,就從來沒有回來過,而且,聽說史娘子的發瘋好像是因爲他的緣故?
紫霞雖然是個碎嘴的自私婦人,但愛憎還是分明的,尤其對富人們的嫌貧愛富異常憎惡,這一想到雲中書的爲人,立即有點冷淡起來。
“你問你姐姐呀?這說起來話就長了。”
“你成家之後就再沒回來過,史娘子一個人含辛茹苦拉扯着平陵長大,後來身體實在不好了,只好在家裡接些繡活來做,平陵的書也只好不讀了,年紀小小,跑出去做工。”
“後來平陵和烏雀巷的黃家閨女定了親,快要成親之前出船的時候落水了,下落不明。”
“隔壁的房子主人要收回去給他兄弟住,不知你看見沒有,一個白鬍子老頭,史娘子病得厲害,被她兒媳婦接到家裡去住了。後來黃家發生了好幾件事,越來越窮,史娘子突然就瘋掉了,聽說是去找某人想借點錢還是別的什麼,回來就變成一個瘋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