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雲深的住處應該是在城內,到他的工作室的確有一段路,兩人在路上不免也要聊幾句天。許雲深很快就弄明白了含光的身世——官方的慈幼局孤兒版,他沒有吝嗇自己的讚美,連聲誇讚了含光的天賦,又笑道,“不過,其實你運氣也不錯,又會讀書,又能賺錢。我估計一般人家的孩子,就是能供出個國子監的畢業生,畢業後一兩年,也很少有你這麼能賺的。”
他這是已經知道了含光和秦教授的因緣,又談過了那枚和田玉銀簪——畢竟含光雖然不欲炫耀,但這也算是她在古董方面的成績了,所以對她的身家也有個初步估計。不過,別人誇都還好,這許家的子弟誇她會撿漏,含光心裡總有點怪怪的,她笑道,“這個……都是運氣吧,運氣、運氣,哈哈哈……”
她又好奇道,“您既然有意在古董文玩方面發展,應該也認識秦教授吧,還有我師父、師母——”
“嗯,都是一個圈子的,好像見過幾面。”許雲深撓了撓頭,又有點羞澀,“就是我這個人一直很懶於應酬……”
到底是有多懶啊!含光心裡有點小崩潰,還好,許雲深話鋒一轉,“而且我一直都在國外讀書,所以在國內這邊,除了親戚以外也的確沒有什麼朋友。”
含光這就不由得有幾分訝異了,要知道她穿過來運氣最好的一點,就是趕上了好時候,剛剛打完仗開始簽訂合約,在此之前,大秦是在日本打了好多年的仗,基本和西方各國的關係都很緊張,同海那邊的魯國也是冷淡敵意。不誇張的說,全球發達點的國家,基本都不是秦國的朋友。再說,秦國什麼國家?全球歷史傳承最悠久沒斷代的,也就是秦國了,新世界?新世界那是他們的殖民地,舊世界是他們的老冤家。別看如今科技發展,各國的貿易交流比從前便利多了,但就她上學期選修的《中西文化之異同》來看,秦國自上而下,還是個封閉性很強的國家,不但世家大族絕不與白人通婚,甚至更誇張點的,移民出去生活的人家也別想再嫁回國內,就是老百姓也沒有對外通婚的習慣,還維持着心理上‘閉關鎖國’的殘留
。對大秦來說,世界上最好的大學便是國子監大學,其次是首都大學,其餘國外自己搞的什麼大學排名,根本完全一點意義都沒有。寧可留在國內念個稍微差點的學校,也不會送到國外去受教育。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雲深會去國外唸書就很值得詫異了,含光不免挑起眉毛,許雲深倒也懂得看人臉色,他笑道,“很罕見吧?不過我學的這個專業就是要在國外才有好老師的。”
含光對‘秦國最高’的概念反而比一般民衆淡,聞言也沒有牴觸,只是饒有興致道,“什麼專業呀?”
“西洋油畫。”許雲深說。
好吧,含光無語了,這的確是一個只能在國外學習的專業。她道,“那您還回國呢?這還倒騰上古董了?”
許雲深先糾正她,“不要您不您的了,你直接叫雲深都可以,國外都這樣,要麼直接叫許也可以。”
含光只覺得汗毛直豎,勉強叫了聲“許大哥”,許雲深方纔滿意,又道,“學完畢業出來,畫了一些畫,覺得自己積攢還不夠,想先玩幾年再說唄。這世上好玩的事情太多了,懂事以後光顧着讀書學習了,世界還沒環遊過,還有那麼多有趣的學問沒去鑽研,未必一定要憋着畫畫嘛,有感覺了就畫一下,沒感覺就算了。”
這人真是散漫到了極點,不過他也是含光遇到的第一個以環遊世界、嘗試新鮮事物爲志向的成年男子。——按說,他倆應該志同道合,但含光發現,不知怎地,當這種同道中人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也許是他姓許的關係,她又忍不住覺得他實在是有點沒追求、沒出息……
當然了,好歹是衣食父母嘛,含光道,“所以,你現在就是在鑽研古董嘍?”
“一直都很喜歡古董,但是沒怎麼當主業做過。”許雲深道,“古董這東西,和一般的藝術形式不大一樣,比如你玩音樂、玩畫、玩書法,那都是在產出,你用你的美來裝點了這個世界。但是古董是你去欣賞前人的產出,感覺自我的部分比較少,不是很適合我的個性。”
藝術家,真是藝術家啊。含光從沒有從這個角度去想過擇業的問題,一時有些汗顏:和許雲深的人生觀比,她的理想什麼的忽然顯得好庸俗哦。
“那您現在創辦的這個網站——”她趕快給挑個刺,“感覺上是要往大了做啊?”
“哦,這個其實也不算是做大吧。我也是前陣子國內旅遊才發現的,”許雲深懶懶地道,“現在各地交通便利了,科技也發達了,過去這十幾年裡,有手機了,電腦普及了,最重要也有網絡了。可是這古董文玩行業還是老一套的作風,一般人不上外地去尋寶,就在自己家門口的行市裡做買賣,每年只有幾大拍賣行會搞公開拍賣,事先寄送藏品資料。我就想應該能把這個局面改變一下,讓大家坐在家裡都能看寶,當然你感興趣了怎麼去聯繫對方現場鑑寶那是買賣雙方自己的事了。”
坐在家裡看寶……不過這個想法蘊含了怎樣的商機,這個動機……果然還是因爲懶嗎?含光道,“這個倒也不假,不過翻譯成英文又是爲什麼呢?我記得國家在這一塊法律還是挺嚴苛的,一定年限的古董都不許外流。”
“說是不許外流,外流的還少了嗎?”許雲深嗤之以鼻,後又一笑,“不過我這個也不是就幫着人往國外賣寶貝,關鍵是我想把它做大,做得國際化
。吸引國外的賣家也來張貼自己的藏品,這樣,我就不必出國也能——”
“也能參與國外的買賣了。”含光和他一道說完,她在心底翻了個白眼:歸根到底,還是因爲懶啊。
旁人懶,大概也就是‘本來想收藏古董,但因爲懶得去淘,所以算了’,如果財大氣粗一點,那就是‘因爲懶,所以只上公開拍賣會’,許雲深卻是因爲懶,所以要一勞永逸搞個網上交易系統,含光也不知道是該佩服還是該鄙視,半晌才道,“您可真是懶出了境界啊……”
“嘿嘿,”許雲深羞澀一笑,“我們家人也老這麼說我,我弟弟就常說,以後家業要給我繼承的話,我肯定都託管給基金會,自己都不帶管的。”
含光也覺得此語很有道理,她有點好奇,但又不知該不該問:一般來說,大家子弟是很忌諱別人盤問家底的。
只好捺下好奇,隨便問道,“你今年多大了啊,許大哥?”
“我都二十八了。”許雲深說,“是個老棒槌嘍。”
含光真沒看出來,許雲深看起來就和二十出頭沒有什麼兩樣,看來,懶對他來說,也不是全無好處。
一路隨意交談,車行也不覺得遠了,很快就到了許雲深位於城郊創業園區的工作室,這是一個不大不小的三層小樓,裡面有幾個工作人員正在進進出出。許雲深道,“這些人我也不大認識,都是我弟給我弄的,專門搞網站。今天估計是貨多,也得下來接貨了。”
說着,兩人下車過去時,果然見到一輛貨車邊上有幾個搬運工,還有經理等人物在旁監督,含光奇道,“這些都是哪來的貨呀?您這個網站只是交易平臺罷了,怎麼還會有人來送貨上門呢?”
“有人富有人窮,有人起來了,也有人家道中落嘛。”許雲深壓低聲音說了一句,“這就是一個什麼世交的後人,繼承了無數古董,根本都不懂,這不是,家裡的錢糟踐完了,就打起古董的主意。也還算他有幾分精明,知道我們不會坑他,乾脆都給我們代賣了。真假無論,反正賣出去多少我們抽二成。”
敗家子真是古今都不缺的,含光看着一貨車的貨,真是無語了——原主居然都沒露面,感覺上對件數、真僞也是完全不在意的,給多少錢完全都看許雲深的良心啊。你別說楊老師、許雲深這樣大戶人家出來不讀書不經商的算不上進了,像這原主一樣的連自己的財產都不在乎,那纔是真的往死了玩世不恭。
“那,這倒是……”含光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過了一會才道,“這倒是挺各得其所的,反正就託給咱們做了,他得方便,公司也得盈利。”
“什麼各得其所啊。”許雲深卻是愁眉苦臉地埋怨,“耽誤我時間,我畫畫畫得好好的呢,每天就忙活那麼半小時,給你發發郵件,弄弄網站。整理的也都是我以前買的那些零碎,其實根本都沒想賣——我就是想炫耀一下。這下可好,忽然整這麼一活計過來,誰稀罕他的錢啊,要不是看在他們家老爺子份上,我纔不答應。”
說着,他便指着迎面而來的一位青年女子道,“回去告訴你們經理,以後少給我找這樣的事。”
那青年女子對許雲深的通牒毫不懼怕,她笑嘻嘻地道,“大少爺,我們經理是您親弟弟,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您有話就自己和二少爺說唄。”
許雲深哼了一聲,扭頭對含光道,“家門不幸,兄弟鬩牆——不說了,早幹早完事吧。”
含光見那青年女子大膽,不由多看了她幾眼,許雲深就對含光介紹,“這是我們家的祖傳助理,現在我們家公司上班
。小丫頭精怪得很,老幫着二少爺擠兌我。”
他說到二少爺兩字,便是歪聲怪氣地模仿這女孩子的聲調,倒把含光給逗笑了,那女孩兒上來和含光握手,“你好,你是李姑娘吧?我是網站的運營助理元紅。”
祖傳助理,說的別是家生子吧?看來許家的底蘊還真是不差,現在連楊家都沒有所謂家生子了,一般都是從小領養一些孤兒來,送去家政學校讀書,出來做助理而已。畢竟現在又沒有賣身契,一般人在大戶人家身邊服侍,眼界心氣也高,有點積蓄都會把兒女送去好學校唸書,以後出來也比服侍人要強。許家肯定得把價碼開得比一般人家的待遇高很多,才能培養出‘祖傳助理’來。
含光一邊心不在焉地胡思亂想,一邊和她寒暄了一會,兩人一道跟在許雲深後頭進了公司,元紅能力不弱,這會功夫已經是給整理出了倉庫區、拍照區什麼的。她對許雲深道,“這幾天我都會在這邊,您先拍照,拍完以後這些東西送到安保倉庫收好,有誰要來看貨必須先預約,提前取貨——”
還要繼續交代呢,許雲深已經不耐煩道,“好了好了好了,反正都交給你,我就只管拍照是不是?那就快點來拍吧。”
說着,就自己跑去調整什麼反光板之類的東西了,又把幾個攝影助理指揮得東奔西跑的。含光注視着他的身影,在心底默默地感慨了一句:世上還真有這樣懶的人。
感覺好像和聽到了她的心聲一樣,元紅也在她身邊輕輕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大少爺……”
她看了含光一眼,又好像是要維護一下許雲深的聲譽,在別人跟前挽回一下許家的形象,遂又向含光誇耀道,“我們家大少爺是學藝術的,再加上又拿過很多獎,脾氣難免有點散漫,李姑娘請你工作的時候多細心一點,彌補一下他的缺憾。”
拿過很多獎?含光的耳朵豎起來了,欲要打聽時,見元紅似笑非笑的樣子,又覺得不好——她現在是真的不大喜歡自己的單身身份,以及秦國的保守民風了,她可以萬千保證,她打聽許雲深的事情絕不是想要鯉魚躍龍門、攀龍附鳳,但奈何元紅卻不會如此想。
“李姑娘,”許雲深那邊埋頭調整了一下相機,頭也不擡地揚聲道,“你能不能過來看着我拍照啊?”
他探頭對含光道,“這樣正好也觸摸一下實物了,以後對着照片寫描述也更方便點。”
含光已經絲毫都不覺得訝異了,事實上,她懷疑許雲深把她帶來倉庫主要就這個目的:幫他寫描述。他自己的藏品他都時而懶得寫描述了,更何況是別人的,更何況是如此之大的量?許雲深就是要讓她摸摸實物,這樣以後寫的描述正確率也高點——不是因爲他要求高什麼的,而是如此可以免去他修改的功夫。
這人懶還真是啊,只要摸住了懶筋,那就很好猜透他的心思了,含光在心裡嘆了口氣,正要搭話時,許雲深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當然了,我會加倍付你錢的。”
元紅在他身邊發出輕聲嘆息,不過含光看他卻忽然已經是順眼多了——反正……人懶不要緊,有錢就可以了!
“這就來了!”她沒節操地應着,當下就快步走到許雲深身邊,幫着他開始解包裝,架燈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