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小妍將鍋端下來,把肉盛在盤子裡。肉的色澤紅亮,肉皮如同紅瑪瑙一樣晶瑩可愛。
米員外剛走進來,就看見這一盤子色相誘人、香氣撲鼻的佳餚了,不由喜道:“真漂亮!這顏色和當年阮廚師做的差不多了!想來味道也不會差!”說着,他快步走過去,拿起筷子想嘗一嘗。
跟在他身後一起進來的,還有王三和老鄭。他們也都陪笑着,讚美着那盤紅燒肉,恭維着柏小妍。
誰想柏小妍卻端起肉,打斷米員外道:“員外,不必嚐了,這肉火候不對,縱是您覺得還有可吃之處,柏小妍也是斷斷不會滿意的。”說着,便將肉倒進垃圾桶裡。
米員外怔住了,手裡拿的筷子也都忘了放下,直直地看着倒進桶裡的香噴噴的肉,結結巴巴道:“這,這,這……姑娘,這是不是有些浪費了?——我不是心疼這些東西,食材值不了幾個錢,只是您這心血——是不是可惜了?”
柏小妍搖搖頭,道:“我只道做兩個小炒就會回來,誰想又有那麼多事情發生,耽擱了那麼久。這肉燉得太久,你們雖然沒有聞出來,我卻知道,有糊的地方了。”
王三接口道:“糊了嗎?我反正沒有聞出來。老鄭,你聞出來了嗎?”
老鄭也搖搖頭:“沒有。哪裡有糊味?”
柏小妍用鏟子將鍋裡的湯汁盛出來,叫三人道:“你們過來看看,是不是糊了一點?”
三人過去看時,真的見鏟子指着的地方,有拇指大的一塊糊斑。
王三大失所望,道:“丁姑娘,不過一點點地方,糊也就糊了一塊肉。挑出來不就行了,幹嘛整鍋都倒了?可惜,可惜!”
丁柏小妍道:“糊一點也會影響整鍋肉的味道。我不允許有一點差錯出現。”
米員外聽着,慢慢地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丁姑娘,你說的雖是做菜,但這話卻很有理。今天遇見的事情太多了,你也難免分心,明天我們再來試過。不過今天老夫還有個不情之請。”
柏小妍道:“請講。”
米員外道:“今天所遇之事,若非有姑娘在此幫忙,恐怕我這店當時就會徹底開不下去了。不過即使您給我解了危難,這名聲一時半會也好不起來。所以老夫想請姑娘來說說我們這店裡的毛病。還請姑娘不要多心,老夫之所以有此請求,也是因爲有時候外人說的反倒容易被聽進去。”
柏小妍沒有吭聲,看看米員外,他倒是很誠懇。再看看王三和老鄭,兩人一個目光閃閃爍爍,一個則乾脆露出一絲不滿。
“柏小妍多謝員外信任,但我覺得貴店的問題員外心裡也是很清楚的,與其由我這個外人來講,不如您自己跟他們說更好。但若是您想讓我講做菜的技巧講給各位大廚聽聽,切磋一下廚藝,柏小妍倒是在所不辭。”柏小妍掂掇着委婉地拒絕道。
米員外心中也不是沒有猜到柏小妍會拒絕,他本意也只是想讓柏小妍將廚藝的真傳傳授給自己的廚子些。不過他擔心直接說出來,會被柏小妍拒絕,便拐了這麼一個彎,引逗柏小妍自己說出來。如今見柏小妍果真提出要切磋一下技藝,便也就坡下驢道:“如此也好,那不如趁熱打鐵,如何?”
“這樣也好。”柏小妍明知這米員外是個精明至極的商人,眼下明擺着是在多利用她一陣子,但她一來覺得心中煩悶,想做點什麼事情解解憂悶,二來心中也懶得和他計較,三來只要不涉及丁家廚藝的核心,能多讓一個人瞭解丁家廚藝,也不是件壞事,因此,她幾乎想也未想便答應下來。
有人又喊道:“姑娘說的真有那麼神奇?快說來聽聽!”
柏小妍垂眸略思,道:“說神奇不至於,因爲我講的是苦功夫。第一就是要用心去做。比方火候,授業的師傅都教過什麼火候有什麼特點,但之所以做不好,就是因爲心不到。不少人用‘差不多’一詞對待自己的菜,殊不知就這一個詞,毀了食客的享受,也毀了自己的手藝。
“第二是做人信實。天下技藝,做到最後就是做人,做人認不認真,正不正心,最後都會反映在那一盤菜上。比如用料,可以有大小之分,卻不能有好壞髒淨之分。再比如對客人,菜品可以有價格貴賤之分,卻不該有對客人的高低貴賤之分。
第三是顧客爲尊。客人是衣食父母,人言是無字之碑。心中要有對客人的尊重,手中的技藝自然會使出十成。心中若無對客人的尊重,便是有十分技藝,也用不出來。久而久之,便會自己隳墮了自己的本事。——這也就是我想說的了。”
她說完,看了看大家的表情。果然不出所料,大多數人臉上都有些失望,還有幾個人乾脆便露出不服氣之色。甚至連米員外,臉上雖然笑着,眼睛裡都有點不滿的意思現出來。
柏小妍深知這些話一句句都戳在他們痛處,他們有這樣的反應實屬正常。但這又實在是她自己的肺腑之語,不僅是因爲她不滿於這裡人的表現,也因爲這十二年,她自己就一直在接受這樣的教誨,也一直就這樣走過來。
她看了米員外一眼,示意他自己不想再說什麼。米員外見事已至此,恐怕再勉強也勉強不出什麼別的東西,便上前說道:“各位,當初我米某招了大家來,也是看中了各位的手藝。只是這些年,咱們‘狀元紅’因爲秘傳菜品丟了,失去了不少老主顧,大家的心氣也就慢慢低了。如今丁姑娘這些話,當真是振聾發聵,大家聽了,應該重新振作起來!另外,恐怕各位也有耳聞,這位丁姑娘將會幫助咱們飯莊重新恢復秘傳名菜‘狀元紅’,今天上午的試製,若非姑娘對自己要求太過嚴格,恐怕已經成功了。丁姑娘,”他轉向柏小妍道,“我這飯莊的自信,可大部分系於你手了啊!共勉,共勉!”
話音一落,站在院子裡的人又現出羨慕嫉妒之情。雖然當着東家的面,誰也不敢嚷出什麼話來,但輕輕傳來的竊竊私語聲和射向柏小妍的不懷好意的目光,還是讓柏小妍渾身不舒服起來。
柏小妍心中不禁一驚。她萬萬沒有想到,米員外竟會當衆說出這樣的話來,話一說出口,這不就把自己推到衆人視線的焦點上,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了?況且這話還有一層深意,便是若菜品恢復成功,這製作方法理應屬於“狀元紅”而不是自己了。這豈不是豈有此理嗎?
她想理論,但看看在這間不大的院子裡,所有人都是米員外的,沒有一個人能幫自己,若是說錯了什麼話做錯了什麼事,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於是當下便壓下心中的氣憤,道:“員外言重了。柏小妍既然接了這件事,便當勉力爲之。但說到自信,我想還應該來自於自己的內心,我們理當共勉!”
說罷,她又低聲道:“員外,今天柏小妍實在累了,想回去歇息一會兒。不然,到此爲止吧?”
米員外明白柏小妍此時的心情,便點頭道:“好,丁姑娘今日忙碌多時,該回去好好休息了。——丁姑娘,不要忘了今日之邀,老夫與小女在家中恭候!”
柏小妍終於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客棧。她打開門,和衣倒在牀上,頓覺身體如同棉花般失去所有的力氣。她閉上眼睛,張口喚道:“杏兒給我端杯水。”可喊完纔想起來,杏兒已經不在了。
她睜開眼睛看着帳子頂,兩行淚水淌了下來。
“杏兒,你現在在哪裡?我一定要把你找回來……”
在馬上顛簸了差不多一整天,杏兒覺得渾身都散架了。一沒人扶着,她就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後背摔在一片厚厚的草上,疼得她尖叫起來。
“哎喲!疼死了!”
李總管牽過馬,看着躺在地上的杏兒,冷笑道:“小妮子,代你主子受過的滋味不好受吧?誰叫你逞強!”
杏兒躺了一陣子,死挪活挪地爬起來,一邊哎喲哎喲地叫着,一邊回嘴道:“我願意!你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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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總管又看了她一眼,沒說話,牽着馬走到那家村店門前,將馬拴在柱子上,對姓宋的說了幾句話,便走進店裡。
杏兒打量着周圍的環境。他們早已離開蘇涼鎮很遠,如今是在通往京城的一條路上。一路上李總管和同伴一直快馬加鞭地趕路,爲的就是在太陽落山前找到一處落腳之地。現在天色雖晚,他們卻還真在太陽下山前找到一處名叫悅來老店的村裡客棧。
客棧門前是一大片草灘,客棧背後則是起伏的羣山。餘暉照在草灘上,將青草映得金蓉蓉的,而羣山則成了略帶暗紫的黛青色。如果不是這樣的境況下來到這個地方,杏兒還真覺得這裡風景十分不錯呢。
客棧後面的煙囪裡,嫋嫋的冒出了炊煙。燒稻草的香味和簡單樸素的農家飯的味道混在一起,攪得杏兒肚中飢餓難耐。
“宋——總管,能進去了嗎?”她委屈巴巴地問。
姓宋的望了她一眼,道:“我不是總管,是副教頭。”
“哦。宋——副教頭——我怎麼叫着那麼彆扭?”杏兒皺皺眉,隨即嬉皮笑臉起來,道:“反正這兒也沒人,我就把那‘副’字省了,叫您宋教頭,行不?”
杏兒忙眉開眼笑道:“那我就先多謝過教頭了。其實我很老實的,除了會做兩道菜之外,別的本事又沒有,兩位其實沒有必要看我看得那麼緊——我保證不會逃跑!”
宋副教頭道:“跑?你就算跑也跑不掉吧,這兒離蘇涼鎮已經很遠了,你怎麼回去?”
杏兒忙點頭道:“您說得太對了,我就算跑也跑不掉的!”
她正在和姓宋的套着近乎,李總管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出來牽馬的一個夥計。那夥計穿的村村樸樸的,面相很是憨厚。
看見杏兒和姓宋的說話,李總管走過去道:“你們說什麼呢?”
沒等杏兒說話,宋副教頭先道:“沒說什麼,這丫頭捆得腿麻胳膊酸的,正求着我給她放鬆點。”
李總管看了看杏兒,道:“你難受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