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小妍也知道杏兒不是有意的,便就坡下驢道:“好,這次就饒了你。不過我發現你越來越不長腦子了,說錯的話做錯的事都快能裝一車了!下回再不長心,亂說話,一定狠狠地擰你的嘴!”
說話間,陶安泰已經放好棋盤,分好棋子,叫柏小妍道:“好了,且別訓她,來下棋!你執黑。”
柏小妍在陶安泰對面坐下來,藉着油燈閃閃的光,兩人下起棋來。杏兒則在柏小妍身後觀看——雖然她並不懂。
好一會兒,沒有人說話。只有落棋子的叮叮聲和窗外潺潺的雨聲交融成一片,更顯得屋子裡一片安靜。
陶安泰棋路不錯,柏小妍棋藝雖然不熟,但她心思縝密,常常在落子前思謀好一陣子,所以一步棋竟要費好久的時間。
終於,陶安泰落下最後一個子,笑道:“柏小妍,你這不是下棋,是在磨性子。”
柏小妍噘嘴道:“我的時間都用來琢磨廚藝了,哪裡像你,有那麼多閒空可以下棋玩?你贏了,來嘲笑我了?”
她伸手拂亂棋盤,叫道:“重來重來!我不服,再戰!這回咱們兩個換換棋子,你先走,我來防守!”
陶安泰一邊應着“好”,一邊接過她遞來的白子,不經意地看了杏兒一眼。
“哎,杏兒呢?剛纔不是還在你身後看棋嗎?”他納悶道,目光在四下裡搜尋。忽然他啞然失笑:“這丫頭,倒先睡下了!”
柏小妍順着他的目光望去,見杏兒已經歪在地鋪上睡着了。
原來,這間客房狹窄,桌子緊挨着地鋪。杏兒站着看他倆下棋看久了,覺得沒意思,又有些倦了,便垂着頭打起了瞌睡。睡睡醒醒,她終於熬不住,坐在地鋪上。本想着只是坐一坐便起來,沒想到實在太困,就在鋪上歪着睡着了。
“這丫頭!”她氣惱地站起身來,走過去想把她叫起來。陶安泰卻一擺手道:“別叫她了。這一路上她也夠辛苦的,讓她睡吧。你要不困,我們繼續下棋,要是困了,就上牀睡覺。我在這兒坐一會兒。”
柏小妍望了望陶安泰,方纔那想下棋的念頭,不知怎麼煙消雲散。
“我也不想下了。可是也不想睡覺。”她無意間向窗外望去。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月亮從雲層間露出半張臉,明淨中帶着朦朧。
“外面雨停了,她也沒說對呢!”她想起楚小妘在船上告訴他們說雨會下幾天,不由笑起來。
陶安泰站起來,打開門信步走到院中。
院子裡沒有什麼名貴的植物,只有幾棵石榴樹剛落盡了似火的榴花,只留滿樹的葉子蔥蘢着,綴着還沒滴盡的雨珠,在淡淡的月光下閃着溼潤潤的光。
“好清新的夜色!”他自言自語道,“想吹簫了。”
柏小妍站在他身後,好奇地問道:“你會吹簫?”
陶安泰回過頭,閃爍的目光裡有種孩子一樣的驕傲:“會啊。我會吹簫,會品笛,會彈琴,會畫畫。”
“還會下棋!”柏小妍忍俊不禁,“還有什麼是你不會的?”
陶安泰看着她帶些調皮的眼睛,正色道:“你不信?”
柏小妍也報以一本正經,道:“請君證之。”
沒想陶安泰欣然道:“好。我這就去拿。”
他回了屋子,真從包裹裡取出一管洞簫來。柏小妍看到,那簫乃紫竹製成,通體紫瑩瑩,下端鐫着“紫雲”二字,繫着一塊雕成蓮花的碧色晶瑩美玉。
陶安泰將簫放在脣邊,幾聲幽咽婉轉的簫聲便頓然衝破了月夜的寂靜,如一根看不見又沒有盡頭的絲線般拋入天際。
柏小妍的心魂不由一震,心頭上無由地清明起來,可又在一瞬間,集雜了萬種情思,涌上一股莫名的憂傷。
就在她沉浸在簫聲中時,陶安泰卻放下了洞簫,問她道:“怎樣,這簫聲還不錯吧?”
柏小妍勉強回過神來,深深望了陶安泰一眼,道:“很好。你怎麼不繼續吹下去了?”
陶安泰撫摩着簫管,道:“這只是試試音。你想聽什麼,我吹給你聽。”
柏小妍望着他愣住了,道:“你……可以專門爲我吹曲子?”
陶安泰一笑:“有初霽的月色,有片片流雲,還有美人相伴,我爲什麼不吹?”
柏小妍紅了臉,道:“那——可否吹那首《雨落江南》?”
陶安泰問道:“雨落江南?那是什麼曲子,我沒有聽過。”
柏小妍輕輕一拍腦門,道:“哦!我忘了,你是京城來的,沒有聽過這曲子。這是江南的調子,我小時候母親唱給我聽的。如今她已經離開我好久,再也聽不到了。”
陶安泰不由一驚:“難道令堂大人——”
柏小妍擺擺手,道:“說話說歧義了。不是那個‘離開’,是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家了。到現在已經有十二年了吧!”
“難道你十二年間一次都沒見過她?”雖然知道她母親只不過是離開了家門,但陶安泰依然替柏小妍感覺難過。而這種難過的來由,卻是他不曾追問,也弄不明白的。
柏小妍輕輕點頭:“一次也沒見過。或許我父親接到過她的消息,但是我卻沒有見過她一面,甚至連書信都沒有接到過。”
陶安泰沉默了。他不明白,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況,讓一位母親能忍住十二年對自己的女兒不聞不問;他也不能想象,這十二年來,柏小妍是如何在對母親深深的思念裡度過的。
“你——不想她?不想去找她?”陶安泰輕聲問,他怕聲音大了會令面前的人兒心裡更難過。
柏小妍嘆息道:“我想過,所以上一回才離家出走,這一回才無論如何也要奪得廚神之名,然後又辭別父親和祖父,離開家門。——我去江下,就是去找我母親。”
陶安泰久久地望着她,心中不知涌上一種怎樣的複雜感情。驀地他突然發現,這種感情的內核,竟是對她的憐惜心疼。
“你——”他開口想說什麼,話只在口邊卻說不出來。
“你——你還會唱那首曲子嗎?”他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但卻已經轉回了那首《雨落江南》上,而且,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聲音柔軟地像最溫暖的絲棉。
柏小妍有些驚訝地望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道:“記得。我時常唱來解悶的。要不,我唱給你聽?”
陶安泰點了一下頭,然後深深地望着她。柏小妍不好意思地一笑,避開他的目光,輕聲唱起來:“三月雨,雨如絲,絲亂如相思。清江水,水漣漪,憶君君可知……”
聲音雖不大,卻嫋如輕煙,軟如遊絲,唱得陶安泰的心不由柔軟起來。他細細品着曲子,很快便學會了這首《雨落江南》。
柏小妍的歌聲還沒有停下來,他已將洞簫放在脣邊,嗚嗚咽咽地吹奏起來。
簫聲婉轉悠揚,宛如一條無盡的絲帶飄向空中,用了曲中的哀怨將整座客棧,乃至整座廣汀城纏繞起來,惹得客子思鄉,思婦落淚。
漸漸地,歌聲落了,簫聲也散了。柏小妍舉目望天,見天上流雲四處飛散,下弦的殘月已經從雲中完全露了出來,點點疏星這一顆那一顆綴在天幕上。
“簫聲真好……沒想到這首曲子用簫吹出來竟是如此動人……”柏小妍輕聲說着,似乎不敢打破這沉沉的寧靜。
陶安泰卻沒有應答,而是同樣望着天空,輕聲問道:“你說月殘幾時,月圓又幾時?爲何月殘時候總比月圓時候多?”
未及柏小妍答話,忽聽院子裡一陣腳步聲,幾聲撫掌聲,然後一個人影出現在在院西側的角門處。
陶安泰皺皺眉。他平素便最不喜歡這樣酸溜溜的讀書人,何況這個吳非又衝撞了他和柏小妍的獨處,他便更不耐煩了。於是,他便打發道:“其實吳公子大可不必如此。就好像你吃雞蛋,只知道雞蛋好吃便是,何必非要問那雞是哪隻呢?”
吳非卻大搖其頭道:“非也,非也!公子這比喻不合適。應該比作飲酒。我知道這酒好喝,還要知道這酒是哪裡釀的,釀酒人是誰,這方不辜負嗜酒之徒的名聲。”
陶安泰不由失笑。這書生雖然聽上去酸文假醋,但說話卻也有些風趣,便道:“好了,現在你也看見了,我們也交談過了,吳公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休息了?夜已經深了,我也要去睡了。”
吳非又搖搖頭,道:“公子又錯了。現在只是足下認識了在下,可在下還未識得足下之名,怎能說是認識了?況且你我只是相談幾句平常話,並沒有論及品簫之道和聆音之趣,又怎能說是交談過了?”
“可是——”陶安泰剛一開口,吳非卻又擺手制止了他,繼續說道:“在況且,方纔在下還聽到一個女子歌唱的聲音。聞佳人之聲而未見佳人之面,未免不是一種遺憾了。”說着,便擡眼四處尋找柏小妍的影子。
哪知柏小妍早已在陶安泰跳進院中的時候便回到屋子裡,趴在窗口聽他二人談話。先前聽的時候她還忍不住暗笑,再聽到後來,吳非說要見自己,便不由臉紅起來,心中也暗暗罵起這個書生臉皮厚來。
卻聽陶安泰又道:“相必是吳公子聽錯了。這裡並沒有女子,您還是回去吧!”
吳非看了一圈,也沒有見到人影,失望地搖了搖頭,道:“唉,沒想到還是有遺憾!也罷,既然不想相見,也強求不得。——在下就不打擾公子休息了。”說罷,拱手深施一禮,向角門走去。
陶安泰目送他出院子,慢慢搖搖頭,回到房間裡。柏小妍正在桌前坐着,看見他,嘴角泛起一絲笑意。
“剛纔那個書生很有意思,不是嗎?”她問道。
陶安泰有些不大高興,道:“有什麼意思?說話酸文假醋,做事卻實在令人看不上眼。剛纔還說要知道我的名字,想和我談談聲韻樂理,誰想一說見不到你,馬上就走了,說過的話就像吹過的風一樣不着邊際。”
柏小妍臉微微一紅,看了看地鋪上睡的杏兒,道:“且不說他了,你看她睡了這半天了,咱們是不是也該睡一會兒?”
陶安泰望了杏兒一眼,忽然笑了一聲,道:“我看她未必在睡覺。”說着,他走過去蹲下身,叫杏兒道:“喂,別裝睡了,快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