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馬監,要是隻聽名字,很容易就讓人生出這是個爲皇帝養馬的機構的想法。而事實上,當初太祖皇帝初設御馬監時也確實是懷了這樣的心思,命其掌御廄馬匹事。
只是隨着後來的一些變故,天子的更迭,御馬監的權力才慢慢地增長起來,從單純地爲天子管馬變成涉及軍事,到了如今,御馬監已成爲只在內官監、司禮監之下,執掌京營軍事的宮中實權機構。
當朱祁鎮聽曹吉祥報出自己的身份後,心下更是一喜:“你曾是司禮監裡的人?朕可曾見過你麼?”
“奴婢有幸曾得慕天顏,不過因爲地位卑下,只能在旁遠遠瞻仰陛下而已。對了,奴婢的乾爹曹瑞之前便是司禮監裡的隨堂太監,不知陛下可還有印象麼?”
“曹瑞麼?”朱祁鎮略作回憶,便想了起來:“他是個勤懇之人,朕還記得他。對了,他現在何處?”
“乾爹他……早在正統十四年就被人害了。”說起此事,曹吉祥的眼中便是一紅,他不覺想起了這幾年來自己的艱辛。
作爲曾經司禮監裡聽用的太監,雖然外人並不知道他與曹瑞之間的緊密聯繫,但受牽連還是不小。所以當宮裡進行大清洗時,曹吉祥便被直接從司禮監調到了宮裡最最卑賤的所在——浣衣局裡聽差。
這浣衣局裡當差的,那都是年老體衰,或是犯下過錯的宮人。而他們平日裡所做的事情也不光是浣洗衣裳而已,還有清理宮裡角落各處的髒物,以及處理每日從各宮收集而來的馬桶等污穢之物。
每日裡又髒又累不說,還總是要吃掛落,但凡宮裡哪裡不夠乾淨了,責任必然在浣衣局,身在其中的太監宮女們可是沒少因此挨板子。
從擁有極高權力的司禮監被一下打落到最低賤的浣衣局裡,這對曹吉祥來說無異於是從天堂打下地獄了。可即便如此,他覺着自己還是幸運的,因爲他曾親眼看見許多和自己一樣本來身在司禮監等重要內宮衙門的人直接就被胡亂按個罪名然後活活打殺。
這讓剛入浣衣局的曹吉祥每日都活在恐懼之中,生怕哪一天就有人弄明白了自己的身份,然後便有人直接拿下了自己。這也讓他在衙門裡顯得越發的低調與勤懇,都不用人下令,便搶着把最髒最累的活兒都幹了。因爲那時候的曹吉祥心裡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活下去,哪怕活得如一隻螻蟻,也比死了的好。
事實證明,他的運氣還是相當不錯的。哪怕受王振等人牽連的宮人有數百之衆,曹吉祥還是成了那隻漏網之魚,所有人都把他給遺忘了,遺忘在了浣衣局裡。
其實要是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他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再不可能接觸到更高一層的東西,哪怕他再不甘心,也無濟於事。
可偏偏老天卻不希望他就這麼黯然退場,於是在入浣衣局半年後,一個機會出現在了曹吉祥的面前。
那日,宮裡某位貴人最是珍視的一隻釵子突然不見,這可嚇壞了,也忙壞了許多身邊的管事太監。他們四處尋找,甚至都拿了不少可疑之人加以盤問,卻始終都沒能找到釵子。
當時,貴人所在的宮殿內外都翻遍了,依然一無所獲,就在大家束手無策的當口,正好從這裡收了前日馬桶的曹吉祥忽然福至心靈地想到了釵子可能掉進了馬桶這個最容易被人忽視的地方里。
於是,他便當着所有人的面,完全不顧污穢地在好幾十個馬桶裡一陣搜找,最終竟真讓他從某隻馬桶裡撈出了那隻丟失了的金釵!
這釵子即便再珍貴,既然是從這等噁心的地方找出來的,那貴人自然不會再要,不過她卻也記住了曹吉祥這個伶俐人,於是便給身邊人打了聲招呼。
很多時候,這些宮裡的太監和宮女們平日再是勤懇,往往都抵不上貴人們的一句話。於是半年來辛苦做事得不到任何好處的曹吉祥就因這一事而迅速重新冒出了頭來。
一個月後,他就從浣衣局調離,進了更體面些混堂司。而後,靠着他本來就擅長的逢迎拍馬的功夫,再加上那貴人曾經提過的一句誇獎的話,曹吉祥又在幾年時間裡不斷得到提拔和升遷。到了去年八月,更是進入到了御馬監這個宮裡最有實權之一的重要內官衙門之中當差。
雖然如今的他在御馬監裡還只是個小頭目,更沒有兵權在手,但在宮裡卻已有相當地位了。尤其是他還靠着奉承功夫把如今御馬監的掌印太監張茵給伺候舒服了,還挺得張公公信任的,這讓他在宮裡,特別是那些禁軍還太監中頗有威信。
即便如今已經混出了頭來,再不用像幾年前那般受人輕賤,可每夜睡夢裡,曹吉祥卻依然不得安眠。蒙裡,他總會再次看到自己乾爹曹瑞被人一杖杖抽到斷氣時的悽慘模樣,以及他被人識破身份後,有無數禁軍撲向自己的可怕一幕。
仇恨,外加恐懼,讓此時的曹吉祥無法真正接受眼下平靜的生活。他很清楚,想讓自己不被這些夢魘所糾纏,唯一的辦法就是顛覆如今宮裡的一切!
而想要做到這一件事,顯然是極其困難的。他即便得了張茵的信任,也只是一個太監而已,別說沒有兵權了,就算有,只要敢有任何的異動,頃刻間就會人頭落地。明白這一點的他很快就把目標落定到了南宮這裡,他知道,只有借朱祁鎮這個曾經天子的勢,才能真正顛覆眼前的一切。
於是今日,趁着宮裡上下都忙着慶賀元旦的時機,他冒險來到了南宮。而這一回,他的收穫那是相當之大,不但探得了朱祁鎮的心意,而且還從他手裡拿到了這麼一份親筆詔書。有了這個,他便能做許多事情了。
宮門之內,朱祁鎮也是好一陣的沉默與嘆息,看來之前自己親信之人早已一個個被自己的好弟弟給除掉了吧。隨後,一股怨氣再度升了起來,其實他早就想取代自己了,不然爲何剛一登基就急着把曹瑞等人除掉呢?
一旦生出這個念頭,就更堅定了朱祁鎮的決心——先是曹瑞這樣的宮中太監,然後是朝中臣子,現在他的目標已落到了朱見深這個太子身上,那之後呢?恐怕他就要對自己這個兄長出手了吧?又或者,他一開始的目標就是自己,對付那些人不過是循序漸進的一個過程而已。
既然是朱祁鈺先欲對自己下手,那就不能怪自己全然不顧兄弟之情了!
這個念頭一生,朱祁鎮是徹底沒了猶豫:“曹吉祥,此事朕就全權交託給你了,你可不要讓朕失望哪。只要你這次能助朕離開南宮,重新住進乾清宮去,那朕答應你,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就是你的!”
“奴婢叩謝陛下的恩賞,奴婢保證,就是肝腦塗地也一定會把這事辦好的!”曹吉祥忙帶着哽咽的聲音磕頭表態道。
聽到這話,朱祁鎮心裡又是一陣感動。此時的他早被所有拋棄,所以只要有個人還能對他表示忠心,就足夠他激動了。不過,有宮門隔着的他並沒有看到,那個說着盡忠言辭的曹吉祥臉上卻只有冷笑,眼中更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之後,朱祁鎮和曹吉祥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在後者又是好一陣保證後,咱們的太上皇才終於有些不捨地放他離開。這幾年裡,被幽禁於此的朱祁鎮已經太久沒有被人如此重視了,他實在不捨得這美妙的感覺太早消失,因爲那會讓他覺着這一切只是一場美夢,睡醒後就什麼都沒有了。
轉身離開南宮的宮門,曹吉祥的臉上又恢復了一貫的冰冷與嚴肅,他很快就來到了之前回避在數丈之外的那些看守面前:“好了,該問的,該說的咱都辦妥了,你們回去繼續守着吧。”
南宮這裡既然幽禁着朱祁鎮這麼個重要人物,自然是有禁軍守衛的。不過,他們卻恰好算是御馬監下頭的人馬,所以當曹吉祥打着御馬監管事太監,乃至天子口諭的旗號來此時,這些人就只能放他靠近宮門,同時自身還得爲了避嫌而躲開一段距離,故而全然不知曹吉祥在宮門那裡到底朝裡頭說了些什麼。
曹吉祥在面對這些守衛時,完全沒有半點心虛的樣子,反倒理所當然地又叮囑道:“你們都看好了,最近宮裡會有變數,可不能隨便讓人靠近南宮這裡。”
“公公放心,我們一定守好了這裡。”
“還有,今日咱家來此一事是奉了密旨行事,你們要是聲張了出去……”
“小的知道,今日就沒發生過任何事,也沒任何人靠近過南宮。”看守頭目趕忙聰明地回話道。
聽了這話,曹吉祥才滿意地一點頭,拍了拍對方的肩頭,邁步離開。他相信,對方即便看出了什麼問題也不敢跟人說,不然他們的罪責也不會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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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更。。。晚上應該還有一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