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湯廉帶了兩名手下,滿面驚喜地趕了過來,這其中一人手裡還提了只布鞋,這古怪的舉動頓時就吸引了諸多生員的注意,而孔漣在一眼認出那正是自己的鞋子後,臉色就變得更加難看了。
陸縝則是面上一喜,讓他們進來之後便問道:“可是找到那證物了麼?”
“正是。”湯廉拱手應了之後,便接過手下遞來的鞋子,再一翻,將鞋底亮到了衆人眼前:“各位大人請看。”
無論是官員還是生員,都下意識地拿眼往他手上看去,只瞧見這是雙半舊的,鞋底磨損得有些嚴重的鞋子,在上頭,鞋尖的位置上,赫然附着半隻已被踩扁的昆蟲屍體,邊上甚至還殘留着一些黃顏色的汁水。
“這是什麼意思?”衆生員大感不解地問了一句,但彭定真等官員的臉上卻露出了鄭重之色:“此物是從哪裡搜出來的?”
“這鞋子得自地字三號房,據查,是一個叫孔漣的生員所有。”湯廉當即給出了答案,而此言一出,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被點名之人的臉上,使其臉色大變,跟着身子就下意識地一晃之後朝後退去。
“你叫孔漣?和曲阜孔家又是什麼關係?”陸縝立刻眯起了眼睛,踏前一步,目光如炬般朝着對方看去,直看到孔漣一陣心驚膽戰,又再次朝後退了兩步。而後,才勉強笑道:“學生……正是孔漣,因得家主賞識,才得以進入府學……”他的身份這裡的師生都是知道的,所以也沒有隱瞞的可能,而他面上的笑容其實看着卻比哭還難看些。
得到這個答案後,陸縝便已確認其就是兇手無疑了,也知道了他這麼做的另一層動機。顯然,身爲孔家之人的孔漣就是爲了把罪名嫁禍在自己頭上,好逼迫着地方官府上告朝廷,才幹出的這次之事!
這一認識讓他的臉色也變得陰沉下來,沉聲道:“事到如今,孔漣你還有何話說?還不速速將你謀害蘇穆的真相從實招來!”
此言一出,縱然那些生員已有所猜測,還是被嚇了一跳,齊齊驚呼出聲的同時,也下意識地往邊上避讓了一下,與孔漣拉開了距離。而後者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可他卻還是作着最後的堅持:“大人……這話,學生怎麼就聽不明白麼?怎麼一雙鞋子就能定我之罪了?”
“本官剛纔就曾提過,能斷案緝兇的,不是猜想臆斷,而是確鑿的證據,這鞋子,就是其中一件極其要緊的物證了。”陸縝此時已是心下大定,既然對方不肯招認,便索性讓這些書生見識一下當官到底是怎麼回事,便耐下性子解釋了起來。
“你爲了把罪名栽到本官頭上,可真是處心積慮了。不但找了個殺人的好時機,而且還刻意在通往府學之外的圍牆處留下了攀爬後的痕跡。只可惜,你做得越多,就會露出越多的破綻!”陸縝說着,就把牆頭上的疑點,以及蟲子是怎麼能成爲關鍵物證的問題給解釋了一遍。
這些都是常識,即便是這些秀才書生,也在聽了之後明白過來。而這麼一來,衆人再看向孔漣的眼神就變得更加猜疑了,更有幾名書生忍不住在邊上竊竊私語起來,顯然是相信了陸縝的這一推斷。
“孔漣,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證據確鑿,你還不肯認罪麼?”陸縝再度低喝一聲,威嚴非凡。
孔漣的心已掉到了谷底,身子更抖得如風中的一片落葉。他是真沒想到,自以爲精妙的嫁禍之局居然是如此的漏洞百出,對方只用了半日時間,就把一切真相給勘破了,而且還找到了如此實證。
這讓他不覺想起了大公子以往勸誡自己的一段話:“你爲人確實聰慧,但卻過於自負,總不把對手當回事兒。如此,若是對上尋常敵人或許不是問題,可要是碰上真正的對手,就可能變得眼高手低,反落了下乘。此性不改,你將來終會反受其累!”
當時,他還不理解這番評斷,現在才知道這果然是自己的弱點所在。只可惜,現在才明白卻已經太遲了。
但他依然不肯就這麼就範,哪怕已被逼入了死角,卻還要再做最後的掙扎:“撫臺大人這話雖然有些道理,但只拿這麼一隻死去的蟲子就硬要誣我爲兇手就實在太兒戲了些。這府學之中到處都可能有蟲子,我的鞋上不小心踩到了也有可能,卻未必就是你們在牆邊找到的那一隻!”
這倒確實是個尚可一駁的說法。要是換在後世,這事就不再是問題了,因爲只要兩相對照,拿DNA一對,就能查證這兩個半隻的蟲子是不是同一只。可如今這大明朝,可是沒法得出這樣的驗證的。
看到陸縝聞言臉色微變,孔漣又接着擠兌道:“大人剛纔便口口聲聲說要拿物證斷案而非要臆斷,總不能出爾反爾吧?光一隻蟲子,怎能就當了證據?”
衆人一聽,都不覺爲陸縝感到爲難起來。雖然這堂上的多半之人都已確信孔漣就是兇手,可除了這些之外,似乎是真找不到更有力的證據了。而陸縝又因爲剛纔把話說得過滿,竟無法強行定其之罪。
不料陸縝此時卻笑了起來;“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了。你道本官只有這一點證據麼?”
剛剛纔生出一絲僥倖的孔漣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又咯噔一下:“還有什麼證據?”同時腦子裡轉得飛快,想着自己還有什麼遺漏疏忽的地方。可怎麼想,也想不起哪裡有問題了。
似乎是看出了對方的心思,陸縝的目光盯住了他的面門:“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既然你曾做下過惡事,自然就難免會留有痕跡。你自以爲拿棉被悶死蘇穆不會留下任何的線索證據,卻不知其實這證據早就留在你身上了,那是你無論如何都掩蓋不了的!來人!把他給我拿住了!”
陸縝一聲令下,兩名錦衣衛就已迅速撲上,如虎撲羊,鷹擒雞般將孔漣給按在了當場,他壓根連閃避一下都做不到,更別提反抗了。只是他口中還是叫道:“我不服,你根本沒有確鑿的證據,憑的什麼就命人拿我……”
不過他的叫聲很快就被陸縝打斷了:“本官讓人拿你正是爲了讓你的罪證徹底暴露出來,無所遁形。掀開他的衣裳下襬,露出他的兩腿來看!”
伴隨着這一聲令下,兩名錦衣衛立刻手上一扯,嗤啦一聲,就把他的下裳給撕了下來,露出了光溜溜的兩條腿。這其實論起來實在有些失禮,是對讀書人莫大的侮辱,但此時卻沒人加以勸阻干涉,因爲大家都很想看一看,陸巡撫口中的證據到底是什麼。
懷着這樣的心思,同一時間,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孔漣的兩腿之上,直看得他羞憤難當。可隨後,羞憤就被絕望所取代了,只聽陸縝道:“你這左腿脛骨之上的傷口是按壓下所造成的吧,而且形成纔不久,是近兩日所生吧?這就是你殺害蘇穆的鐵證了,是你在倚靠在牀前,奮力用棉被悶住他,將全身力道都灌注於此時,不自覺施力於牀沿而留下的傷痕。若是你到此時還不肯承認的話,本官還可以帶你去兇案現場驗證一番。你一定不曾發現,那蘇穆被你所殺的牀沿處,就留下了這麼一道傷痕,那裡應該就能與你腿上的傷口吻合!”
話說到這兒,陸縝便把臉一板,再次喝道:“事到如今,孔漣你還不肯認罪麼?”
這一回,是真正的證據確鑿了,可以說比許多被認定爲鐵案的案子最終判定時的證據更加堅固。在受此打擊,又被陸縝這麼一嚇之下,孔漣是徹底垮了,不但面如死灰,身子更是一軟,就倒了下去。要不是有兩名錦衣衛在旁架着,他能直接癱倒在地。
他實在沒想到,自己的一番算計竟如此不堪一擊,一隻蟲子,一道傷口,就讓自己徹底沒了話講。而這麼一來的後果,則更爲嚴重,因爲他是孔家之人,這勢必會影響了孔門在衆人心目中的聲望與地位。
而在看到這一幕後,周圍衆人,無論官員還是生員都面露驚訝,久久都沒能回過神來。這既是因爲陸縝所作的,如其名字一般縝密的推斷,更因爲這事背後所隱藏的洶涌暗流!
孔漣的背後,可是龐大而強大的衍聖公孔家,他被定了罪,孔家會見死不救麼?同時,也有人忍不住犯起了一絲猜疑來,說不定孔漣幹這些事情,其實是得自孔家的授意,至少也是在孔家默許的情況下才做出來的。
至於何淵這樣深知孔家和陸縝在開海一事上對立態度的人來說,就更覺着此事後頭大有文章,開始擔心起接下來的事態發展,和自己該如何站隊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