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祁鈺看來,陸縝今日的這番表現實在堪稱完美。一番言辭下來,已讓羣臣都難以反駁,而且句句在理,句句又都在爲國設想,似乎自己身爲皇帝都不能不答應下來了。
可就在他想就此點頭準允時,卻見十多名臣子突然就如中箭的兔子般從臣班裡躥了出來,跟陸縝一樣跪在了地上,叩首叫道:“陛下,萬萬不可聽信陸縝這一面之辭,海禁萬開不得!”
隨後,其他人也紛紛回過神來,一批批地跪倒在地,竭力反對陸縝所提出的開海禁之策。直到這時候,無論是朱祁鈺還是陸縝才真正見識到了朝中反對開海的官員數量有多麼的龐大,一眼望去,幾乎佔了半數以上。
皇帝傻眼了,到嘴邊的話再說不出口,而陸縝也愣住了。他雖然想過會有阻撓,可這麼多人一起出來的聲勢還是殺了他個措手不及。而尤其可惡的是,這些人並沒有拿出什麼有力的說法來進行辯駁,翻來覆去地就那幾句老生常談,什麼這是祖宗家法,什麼一旦開海禁,國將不國,好像只要皇帝今日這一點頭,明日大明就將亡國一般。
聽着身邊衆官員你一言我一語地反對聒噪聲,陸縝的臉色已變得極其陰沉,心裡的怒火也騰地一下燃燒了起來。就剛纔,他已轉頭掃了一眼,發現這些叫得最大聲,反對得最激烈的人,多半是江南沿海來的官員。
其實這也是如今朝中官員分佈的規律所致,文昌隆盛之地在大明也就江南地區以及江西一省而已,所以此時站出來的官員自然有半數是江南人。但在陸縝看來,這就有另一層含義了,這些傢伙反對開海的目的怕是不純哪。
就如他之前跟天子說的那樣,如今大明的海禁其實只是針對尋常百姓和官府,而對那些地方士紳望族早就形同虛設。而且他們還佔了禁海的便利,能把東西賣得更貴,從而謀取更多的利益。
而現在,陸縝提出要開海,顯然會觸犯到他們的利益,這些人的反對自然也就激烈異常了。或許,這其中也有一些是真因爲思想陳舊才作出的反對,但這些人卻只是少數。
想明白這一點,陸縝的目光迅速變得堅毅起來,事關大明江山的興旺與未來,他是絕不會退讓的。尤其是當這些反對者還是爲了自身私利時,他就更得與他們一爭高下了。
所以陸縝他又緩緩地站起了身來,目光從這些人的身上一掃而過:“各位大人做此反應當真是爲了我大明江山社稷麼?”
“那是當然!”不少人毫不猶豫地回道:“難道陸侍郎你這個想要違背祖宗成規之人才是爲我大明江山着想?”
“我看不盡然吧。”陸縝嘿地一笑:“江南的官兒,我陸縝也是當過的,那裡沿海的情形別人或許不知道, 我陸某人還是有所知的。海禁或許對尋常百姓來說是不可觸及的禁忌,可對某些人來說,卻根本形同於無。”
被他若有深意的話語一帶,再被其犀利的目光這麼一掃,羣臣心裡陡然就是一緊。這些人裡有不少確實是懷着這一想法才極力反對開海,現在被點破了,自然感到有些心虛。
但隨即,衆人又定下神來,有人高聲道:“陸侍郎這話我們就聽不懂了,海禁乃太祖定下的國策,從來無人感違背。若大人想說江南有人違禁,還請拿出證據來,不然就是污衊,難以服衆。”
“就是,聽陸侍郎的意思,好像我們這些江南出身的官員都曾觸犯過海禁一般,那試問大人你這個蘇州人氏也犯了海禁麼?還有,於部堂也是杭州人,難道他也違禁了?”
這番話一說,算是徹底把水給攪渾了。陸縝雖然知道江南等地有這樣的行爲,但真讓他拿出證據來卻是難爲他了,別說現在,就算是當初在杭州爲官時,他也無法從當地拿到實證來證明這一切的。
“陛下,陸侍郎以臆測來污衊臣等,實在讓臣等難以心服,還望陛下爲我等做主哪。”
“陛下,陸縝此人不遵太祖號令,必然心術不正,還望陛下嚴懲以安人心。”抓住這個機會,不少人開始攻訐陸縝了。
朱祁鈺依舊是一副猶豫不定的樣子,其實心裡已經有些後悔了,他就不該聽信陸縝的建言觸碰禁海這條紅線。誰能想到,只一提此事,這些往日看着唯唯諾諾不敢開聲的臣子都會如被踩中了尾巴的貓兒似的突然發飆呢?
至於其他朝臣,則是個個面露難色,有心想爲陸縝說話,一時又找不出什麼妥當的說辭來。比如於謙,此刻心裡就一陣埋怨:“善思哪善思,你怎會生出這等心思來?而且還不與我商議一下,就突然當着羣臣的面給提了出來。這下,你可是犯了衆怒了,卻叫我如何幫你纔好?”
其實于謙自己對開海一事也有些不以爲然。他雖然是名臣,也有大智慧大勇氣,可畢竟有時代的侷限性,在他看來,開海之策也不是那麼穩妥,所以無法堅定地站在陸縝這邊了。
面對羣起而攻的同僚,陸縝顯得是那麼的勢單力孤,看着似乎已沒有任何辦法了。可就在這時,他反倒笑了,一抹譏誚的笑意從他的嘴角生出,隨即充滿了整張臉膛:“說得好,各位大人還當真是正氣凌然,一心爲國了。”
“那是自然,我等身受皇恩,自當竭力報效。哪怕你陸侍郎身份遠比我們要高,既然說了錯話,做了錯事,我們身爲臣子也自當出言駁斥!”
“是麼?既然你等都是忠君愛國之人,那我大明眼下的困境你們可有辦法幫着陛下分憂麼?”陸縝冷笑着突然就把話題重新繞回到了剛開始的時候,那個國庫空虛的現實。
一時間,本來還氣勢洶洶的一干官員都沒了話說。他們能提出什麼好的建議來?要有的話,早在之前就說出來以領取功勞了。
陸縝的目光從他們的面上一掃,又道:“還有一事,我倒想問問各位,你們張口太祖,閉口成法,可你們自己就當真是遵照太祖皇帝定下的法度在行事麼?”
面對這一問題,有人察覺到了其中另有玄機,沒有接口。但有人卻隨口應道:“那是自然,我等既是大明臣子,自當遵循太祖定下的規矩了。”
“是麼?陛下,就臣所知,當初太祖皇帝在時,可是有成規在的,朝中官員根據品秩不同,俸祿也各不相同,另外,卻沒有任何俸祿之外的進項,什麼炭敬冰敬,還有其他在俸祿之外的恩賞,還請陛下從今日開始就免了吧。如此雖然未必能儘快讓我大明朝廷擺脫眼下錢糧短缺的問題,但至少能有所幫助。想必各位大人一心爲朝廷,極力維護太祖皇帝時的成規,這一點也是會擁護的。”陸縝突然轉身就跟天子奏道。
此言一出,羣臣頓時就傻了眼了。誰也沒想到,他居然會拿出這麼個說法來。而更讓他們感到頭疼的是,因爲自己剛纔把話給說滿了,居然連反對的話都說不出來了。陸縝他居然還有這等後招,實在叫人防不勝防。
天子也一臉詫異地看着陸縝,半晌纔回過神來,點頭道:“陸卿所言倒也在理。如今朝廷正當難關,還望各位能與朕同甘共苦,這些常例就先免了吧。”
“陛下……”這下那些剛纔跳得最歡的言官們可就着了慌了。他們身爲京城裡最沒油水的官員也就指望着這些常例來補貼一下了,要是連這些都停發了,那就真要讓全家老小跟了自己去喝西北風了。
不等他們把話說出口,陸縝接着道:“陛下,臣還聽說太祖皇帝最恨貪官,當初曾立下規矩,但凡有官員貪污五十兩銀子以上者,都是要處死並剝皮萱草以儆效尤的。既然朝中大人心慕太祖成法,那自然個個都清廉得很,一定不會有問題了。陛下大可派出廠衛中人加以查探,看看究竟如何。”
“你……”所有人都用憤恨惶恐的目光看向了陸縝,可到嘴邊的話卻又說不出來。他們很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可誰能想到他居然會把太祖皇帝時的這些專門針對官員的手段都給拿出來啊!
但在陸縝看來,這卻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你們總不能只拿那些對你們有利的太祖成規來說事,卻把對自己不利的太祖規章一腳踢開吧?這世上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既然要說,那就索性說個痛快!
皇帝這時也看出了機會,也不再做木雕了,當即問道:“各位愛卿,你們以爲如何?這海禁到底開不開,這成規到底該不該守哪?”
一個大大的難題擺在了衆人面前,他們只有二選一的機會。要麼就是同意開海,則自身不會有什麼麻煩,要麼就是硬扛到底,可這麼一來恐怕真要遇到不小的麻煩了!
局勢突然就這麼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