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都不用等到元宵節後,因爲這天下就沒有不透風的牆,尤其是對京城的各大衙門來說,有什麼消息,只短短數日便能爲有心人所知。
何況這事還是如此的奪人眼球,大同被蒙人攻擊的說法早在年前就已傳得人盡皆知,牽動了無數人心,而現在人們還沒來得及爲此感到高興呢,對此戰真僞的辯論也隨之傳了開來。
突然的勝利轉折,遠超想象的殺敵數量,以及莫名多出來的那個文官功臣……這些內情一旦傳出來,無論怎麼看,都難免叫人心生猜疑,覺着這其中暗藏了某種不可告人的隱秘,甚至有人都開始直言這是邊關文武官員所僞造出來的一場勝利了。
這種不信與非議聲才起沒多久,隨着一股勢力的加入,就變成了一場對胡遂和陸縝等人的聲討,甚至還有不少言官就此上了彈劾的奏疏,直請朝廷嚴查此事,嚴懲作假的相關官員。
能讓朝廷的風向發生如此迅速且徹底轉變的勢力,自然只有如今權力極大,無數官員肯爲其所用的王振王公公了。
本來,當得知大同的這一場勝利後,他還是頗爲歡欣鼓舞,覺着能爲自己所用,爲自己期望中的主動北伐鋪平道路。可在隨後,當外頭開始風傳此事的種種蹊蹺,並提到了陸縝在此事上所扮演的角色後,王振就開始動起了新的心思。
對這個曾經壞了自己好事,卻又一直逍遙在外,無法剷除的傢伙,王公公那是相當嫌惡的。這次陸縝被調去自己的老家爲官,王振雖然早早就命家中人等主動與之示好結交,並多番配合,但其實卻並不是真想和陸縝化干戈爲玉帛,而是一種出於無奈的退讓。
因爲他早領教過了陸縝的膽大妄爲,那傢伙在京城都敢幹出各種事情來,更別提身在蔚州了。要是真讓他在當地找到了王家的某些不法事,而王家又仗着自己的身份與之正面衝突起來,王公公必然會受到不小的波及。所以爲了安全起見,他纔會暫作退讓,但其實他心裡依然是想着要儘早除掉陸縝的。
而現在,機會便已擺在了面前。當得知這場勝利與陸縝有着密切聯繫後,王振當即就做出了要藉此將之打掉的決定,並動用手底下的言官對此進行了各種否定和批駁。
這麼做下來的效果那是相當顯著的,現在別說朝廷官員了,京城裡的不少百姓對這次大同的勝利都顯得有些不以爲然,直言這事一定是邊關之人所僞造,根本就不足信。
當這一說法甚囂塵上,終於通過各種渠道傳到天子耳中時,年輕的皇帝便坐不住了。剛聽到這一說法時,他還以爲是某些人因爲嫉妒邊關將士的功勞才傳出如此謠言。可現在,事情顯然已遠遠超出這一範疇了。
雖然正月十五尚未到,朝廷也未真正進入到忙碌狀態,朱祁鎮卻已經按捺不住了,在初十這天就把幾名重要官員給叫到了自己的暖閣裡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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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已是正月,但北京的的天氣依然寒冷。好在這宮裡的暖閣裡生了數個炭爐,倒讓整個空間變得如仲春般暖融融的。而且這爐中所燒還是最上品的金絲獸炭,不但耐燒,還無半點菸火氣,比之後世的暖氣都要舒服一些。
可在這樣的環境裡,幾名官員卻並不是太過自在,因爲他們清楚今日天子要問他們的事情着實不好作答,在不知真相到底是什麼情況下,無論站在哪邊都有相當的風險。
朱祁鎮的臉上帶着一絲陰鬱之色,目光在幾名元老,以及如今的朝中重臣臉上一一掃過之後,才緩聲開口:“最近幾日朕便是在宮內都已聽到了不少關於此番大同大捷的不同說法,想必諸位愛卿比朕聽到的更多吧。那你們都說說吧,覺着這次大捷到底有幾成是真的?”
只從他這幾句話裡,就可看出其實朱祁鎮對此也已產生了懷疑。善於察言觀色的幾名官員心裡不覺有了些底,他們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順着天子的意思往下說而已。
不過,朱祁鎮此時想要徵詢的卻不是這等人,只見他的目光很快就落定到了那名白鬚紅面,精神矍鑠的老人身上:“英國公,你乃朝中宿將,也曾與蒙人打過多次交道,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張輔的眉毛一挑,心裡卻是暗歎一聲,自己終究是逃不脫哪。不過他畢竟是數朝元老,又是武將出身,那也是有自己的底線的:“回陛下,臣以爲外頭所傳的那些,不過是空穴來風罷了,實在當不得準。”
“這麼說來,英國公是相信這場勝利非虛了?”皇帝見最懂兵事的張輔這麼說,心裡不覺又對此事有了些信心,畢竟這也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哪。
“此戰必然不虛,但具體結果究竟是不是如捷報中所寫,臣就不敢斷言了。”張輔只能靠着自己的經驗作出相應的判斷。
聽着這不是太明確的回答,朱祁鎮的眉頭不覺一皺。不過對這位數朝元老,他還是很瞭解的,不是張輔他油滑,只因他一向行事謹慎,不會在這等兩可間的事情上作出斷言。如此一來,就只能問別人了,想到這兒,皇帝就把目光看向瞭如今的內閣首輔曹鼐等候着他的回答。
早在兩年前的正統十一年,已歷經四朝而不倒,朝野人望卓著的楊溥便因病去世,而頂替他首輔之位的,就是眼前這個年富力強的中年人。
在看到天子的目光後,曹首輔的心裡就是一聲苦笑。他當然知道今日之事到底是什麼人在背後推波助瀾,甚至還知道王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可是要他出言去保一個六品小官,而且是在沒有任何成算的情況下去保,他又實在沒有把握做到,所以在一番沉思之後,他便和稀泥似地道:“稟陛下,臣以爲英國公所言在理,要想明辨是非,還得繼續查明一切爲好。”
有了首輔大人作出表率,接下來其他官員的回答也就變得容易許多了,不少人都是順着這個思路來,既不否認,也不肯定,反正就是個拖字。倒是有幾個已成王振黨宇的官員,在此時卻是旗幟鮮明地一口咬定此事一定有貓膩,是大同文武官員勾結着虛報戰功。
而隨着他們這一番話,皇帝的臉色是越發的難看了起來:“照你等所言,朝廷接下來就不好再向天下宣明此事了?那朕問你們,如此一來,朝廷的威信何在?”
這纔是天子如今最糾結的問題了。因爲當日大家太過激動,而且那送捷報的軍士又沒有刻意低調入京,所以如今不單是京城,就連周邊的諸多州縣官民都已知道了大同大捷的事情,現在無數人都在議論,也在等待着朝廷在十五後的態度呢。
要是朝廷到了時候沒有任何的表示,恐怕一些不好的說法就要出現了。
其實,要是這事兒真是假的,倒也罷了,甚至朝廷還能以此爲契機好生地生整頓一下大同的文官武將,可現在身在朝中的君臣對此卻依然無法得出個確切的答案,這就更讓他們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因爲要是這場大勝是真的,而朝廷卻沒有表示的話,不但天下人會笑話,而且還會冷了邊關將士之心,這可不是朱祁鎮希望看到的結果。
這時,一個略帶陰柔的聲音突然就在天子身側響了起來:“陛下,老奴以爲,如今最要緊的還是查明真相。既然諸位大人一時都看不透,那索性就讓廠衛出馬,他們一定能儘快把真相給查出來的。”
“唔……”天子聞言一愣,看了身邊說話的王振一眼,隨即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如今王振在朝中的勢力比之當年可要大了許多,這從他能在如此重要的會議中當着君臣之面開口說話,就能看出些端倪來。要是以往,以他一個宮中太監的身份,是完全沒有權利發言的。當然,這或許也和楊溥已不在朝中有關,沒了這位元老大臣鎮着場面,王振已無所顧忌。
此言一出,不少官員的臉色都是一變,暗道不妙。若是真讓王振遂了心願,廠衛的實力必然大增,他們的手也就順勢伸進邊軍之中,王振的實力也必然水漲船高,離他一直以來的夢想也就不遠了。
曹鼐身爲首輔自然不能看着這樣的事情發生,所以趕緊出言:“由廠衛出馬恐怕多有不妥,陛下,臣以爲還是讓都察院的官員去大同查問一番吧。”
“這……”天子不覺有些猶豫起來。若說信任,自然是廠衛的人更讓他放心,可內閣首輔的提議又不好隨便駁回,這倒有些爲難了。
而身在羣臣後端的于謙在聽了這番話後,卻是一陣嘆息。這些人怎麼就只想着朝廷的顏面,卻不顧邊關將士對此是個什麼反應呢?要是他們所言非虛,而朝廷卻派人前往調查,那對軍心士氣的打擊可就太大了。
想到這兒,于謙已顧不上自己官職略小,當即一步邁了上去:“陛下,臣有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