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大人他怎麼說?”田燾回到自己的公房,等在其中的徐文弢和郝光兩人便趕緊出聲詢問道,面上還頗有些急切的模樣。
別看田燾在陸縝面前表現得頗爲鎮定,其實現在他們這些州衙官員的處境可着實不妙,不光是今年,前兩年裡,他們就短了大同府不少糧食,所以此番遞送而來的公文措辭可是相當嚴重的,直言若今年再不能如數上交稅糧,那麼到時府衙便會派人前來查個明白了。
自家的事情自家知,蔚州爲什麼會出現這等情況,可不光是因爲土地貧瘠,地處邊境的緣故,真要追查起來,他們這些地方官員一個都脫不了干係。因爲他們一個個都把手伸向了這些稅糧。
要說起來,這些蔚州官員也確實挺慘,本來大明官員的俸祿就挺低的,所以要想活得舒坦些就得想些辦法,拿到些上不得檯面的收入,比如收受賄賂,比如和當地的某些商家合作一起做點生意。可是這蔚州的情況就是這麼特殊,地方窮不說,而且能拿得出錢來的多是王家的人,或是和王家關係密切之人,對上這些人,就算給他們多幾個膽子,也不敢跟人伸手哪。
所以最終,就只能從公帑裡拿好處了。前任知州就是因爲這一作法被人發覺,才被彈劾,最終丟了官的。而他們這些當下屬的,雖然暫時保住了位置,卻也是問題多多,至少眼前這關就有些難過了。
當然,要是真逼得沒了辦法,他們還是可以自己出錢先墊上去外頭買糧的,可這麼一來,以前冒險辛苦弄來的錢就都打水漂了,他們實在不甘心哪。最終,只得把希望寄託到陸縝這個新來的知州大人身上。
只要他應承下了此事,那麼無論如何他們都能鬆口氣了。能和王家把事情談妥了當然是好事,而一旦要是事情談不攏,既然他出了面了,這責任自然是由陸縝來承擔最大的那部分了。這便是他們這些地方小官的如意算盤,也是他們這段日子一直對陸縝恭恭敬敬的原因所在,必須讓陸縝覺着自己能掌控整個衙門,才能哄着讓他去把責任給擔起來。
而今日田燾出面求助,則是這一策略中最關鍵的環節,所以沒等他回來,這幾位沉不住氣的同僚就已等在他房中了。
幾雙眼睛都巴巴地望着自己,讓已得到準信的田同知不覺有些好笑,在慢悠悠坐到自己座位上,又喝了口茶水後,方纔點頭道:“陸知州他已經答應明日去王家了。”
“呼……”徐郝兩人聞言都不覺舒出了一口長氣,眼中也露出了笑意來:“如此自然是最好不過了。有他出面,我們就可安心了。”
“不過,這位陸大人和王家之間的關係,你我也是知道的,此事多半怕是成不了哪。所以到最後,問題依然會存在。”田燾卻沒有他們那麼樂觀。身爲下屬,他們自然要對陸縝這個上司多作了解了,關於他和王振之間的矛盾又不是什麼秘密,自然是一查就知。
“即便如此,畢竟有知州在前頭頂着,我們這些當下屬的總能少些責任。”徐文弢呵呵笑道,一副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着的模樣。
那郝光則道:“而且咱們這位陸知州在朝中也是有靠山的,想必這點罪責還動不了他,所以對我們來說就更安全了。”
“哼,我就是擔心這點。”田燾不滿地看了自己這兩個同僚一眼:“這次事後,陸大人一定會瞧出些端倪來,到時候,恐怕就有我們受的了。你們覺着他會吃下這一悶虧麼?”
這話一說,其他兩人也爲之色變,沉默了一陣後道:“這可如何是好?”人家官職比自己高,在朝中又有靠山,若真鐵了心要對付自己怕不是什麼難事哪,這恐怕要比糧稅問題更叫人頭痛了。
“早知道就不動這心思了……”郝光頗有些後悔地道。
“如今再提這個已經晚了。好在,咱們還有機會彌補,比如在對上王家時,態度都強硬着些,只要讓陸大人他覺着我們還可一用,或許此事還能彌補一番。”田燾這才道出了自己的看法來。
“這法子真能行?王家可不好對付哪。”徐文弢有些不確信地問道。
“只有試試了。反正王家一貫都不賣咱們州衙的面子,只要這回他們不肯幫忙,咱們就可以發難了。到時陸大人想要和他們鬥上一鬥,就總得用上我們。”
“那就……這麼一試吧。”已經沒有其他法子可想的兩人只得點頭應承了下來。
不過有些事情,當你做好了某一準備時,說不定它會朝着另一個迥然不同的方向發展過去,叫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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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答應了田燾,雖然隱隱覺着事情有些古怪,陸縝還是依着之前所說,次日一早帶了田燾,以及林烈他們來到了王家拜訪。
這王家的宅邸在整個蔚州城裡那是相當的矚目,不但夠大夠氣派,而且獨自佔了大半個城南,周圍甚至都見不到有其他的民宅。不過其門前卻停了不少的車馬還有奴僕,這些人都非蔚州本地人,而是從大同,甚至山西其他各州府藉着各種理由前來拜會討好的。
這種敢於上王家的人,身份多自不凡,或是有爵位,或是有官職,再不濟也是富甲一地的商人,而他們所以不顧勞遠地跑來蔚州這個小地方,自然是爲了想借此和如今權傾天下的王公公搭上關係了。
與這些人相比,陸縝這個小小的六品知州都有些拿不出手了。而看着這門庭若市的王家府門,陸縝卻不禁想到了不久後的那場足以撼動天下的災難來——
王振就是因爲想要光耀門楣,想要衣錦還鄉,纔會不顧大軍出征在外,時刻都可能遇到蒙人襲擊,而非要把天子給請到自己的家鄉。結果,正是這種自私而愚蠢的決定,最終將數十萬大明精銳,無數大明朝的棟樑葬送在了這一場大敗之上。
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句這王家府邸便是埋葬無數大軍的墳冢都不爲過哪。
心裡轉着這一念頭,陸縝腳上卻不見停歇的,很快就帶人走到了那扇比州衙還要開闊,足可以讓三輛馬車並排進出的府門跟前。
他們的出現,吸引了不少門前車伕奴僕,以及尚在等待召見的客人的目光。這倒不是說陸縝自身帶了什麼耀人光環,恰恰相反,是因爲他們顯得太低調了些。
幾人都沒穿官服也就罷了,甚至都是徒步走來的。而這王家門前,來的都是身份顯赫之輩,不是坐轎便是乘車,再不濟也得有匹駿馬纔是,像這樣步行來的,反而成了異類了。
在衆人異樣的目光注視下,陸縝邁步來到了那名還在招呼客人的門房跟前,拱手說道:“勞駕,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本官蔚州知州陸縝與同知田燾有事找你家主人相商。”
那門房剛招呼了一名客人,此刻聽到陸縝這說法,他便是一愣,又仔細打量了對方几眼,看不出他身上帶了什麼禮物,不覺皺了下眉頭。一般來說,想要進王家這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麼有身份,要麼得拿出重禮來討好一番,像陸縝這樣空着手來的,還真是沒怎麼見過呢。
所以這位門房下意識地就要用幾句話把陸縝給打發走,反正這樣的事情他以前也沒少做。可是,就在他這話到嘴邊時,突然就想起了前幾日府上傳下來的一句話:“這一兩個月裡,所有人都安分着些,別在外頭惹事。新來的知州大人可不是好惹的,咱們王家好歹得給他一些面子!”
他說他是我蔚州知州?這纔算明白過來的門房趕緊把臉一變,換上了一副笑臉來,點頭哈腰似地道:“原來是陸知州駕臨,請恕小的眼拙,您快請進門說話。”說着都快伸手來攙扶一把,也不看看咱們的陸大人比他還年富力強的。
周圍本來還打算看好戲的那些人,頓時就愣住了。這一個知州居然會有如此大的面子麼?咱們這兒還有幾個知府呢,也不見王家的人表現得如此恭敬客氣?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縣官不如現管?
其實不光是他們,就是陸縝,以及他身邊的田燾也吃驚不小。尤其是後者,他可是記得清清楚楚,以往自己,或是前任的知州大人來王家拜訪時,對方可是把鼻孔都衝着天,幾乎不拿正眼瞧自己的,何曾有過如此卑微的表現?
雖然心下有些疑慮,但既然對方都如此說如此做了,陸縝二人只能笑着再那門房的帶領下進了王家的府門。至於其他客人,只能暫時委屈他們在外候着了,反正他們也不敢發什麼牢騷。
而在引了陸縝他們走進大門,轉過前頭高聳的照壁牆後,那門房就屁顛顛地湊到了一名模樣嚴肅的華服中年男子跟前,跟他輕聲說了幾句。而這位則趕緊叫過一名奴僕低聲吩咐兩句,方纔笑着迎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