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出了幹清宮後,趁着四下無人,還回頭瞪了一眼。
經過昨夜裡和楊奕的對話,她已經察覺到楊奕已在動搖,她信心滿滿想從皇帝這邊着手,讓他主動放低姿態,讓楊奕也能說服他自己來結束目前窘境。結果皇帝竟然還如此態度,他這不是故意要把事情弄僵嗎?
不多時裴瞻也走了出來。一看他那憋着氣的模樣,就知道他也沒奈何。
“我總覺得事情有點反常。”她說道,“皇上從前不是這樣的人。這次在這件事上,他好像格外擰巴。”
裴瞻看了眼身後,壓聲道:“當然不正常,你可知道,方纔殿裡頭還有人?”
“還有人?”傅真這倒是意外了,“還有誰?”
“我沒看到,但是先前最裡間有響動,我絕不會猜錯,那裡頭肯定有人。”
傅真抱着胳膊,凝眉想了一會兒說道:“宮裡如今就那麼幾個人,還能有誰呢?難道是娘娘?”
“除了娘娘也不會有別人了。”裴瞻意味深長,“你難道沒有發現,自從燕王的身世暴露之後,皇后娘娘就一直沒有露面嗎?”
傅真嘶了一聲把腰給挺直了:“沒錯。不光如此,你們這次從西北迴來,娘娘到現在也沒去見過大殿下。也沒傳出什麼消息,說她打算出來相見。
“你的意思是,這是皇上和娘娘設的局?”
“要不然還能是什麼?沒有哪個當皇帝的會跟自己的朝局穩定過不去。”
裴瞻抻直了的腰身裡也透出了他滿滿的篤定。
“可皇上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傅真不理解,“娘娘肯定是護着大殿下的,既然她也允許皇上這麼做,那肯定皇上的本意不會是想讓大殿下難堪。
“那他到底爲什麼要繞這個彎子呢?明明可以聽從我的建議,好好跟大殿下說說當年的事情,大殿下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就算不原諒他,也不會罔顧身爲皇子的責任。”
“也許皇上的用意在別的地方。”
“這話怎麼說?”
裴瞻邁下階梯,沿路看着遠處忙碌地前往各衙司的官吏,“你記得昨天夜裡大殿下跟你說的那段往事嗎?”
傅真立刻心領神會:“你是說當時在西北,大殿下的下落被人泄露之事?”
“沒錯。”裴瞻轉向她,“大殿下說一定是他們那邊走漏的消息,根據當時的情況,也的確像是周軍這邊走漏的。
“那你相信這個消息會是皇上走漏出去的嗎?”
“這當然不可能!”傅真一口否定,“如果皇上想要走漏這個消息,他想要至大殿下於死地,他又何必如此迂迴?
“再說了,我相信皇上就算有他的考量,做不到像平民百姓家的父親那樣全心全意的對待自己的兒子,他也絕對不至於如此喪心病狂,非得讓自己的兒子被大月人捉去折磨。”
“這就對了。”裴瞻點頭,“那這個走漏消息的人,會是誰呢?如果皇上並未如此殘忍的想要害死自己的親生兒子,那他在明白這件事情之後,又會如何做?”
傅真恍然大悟:“所以說皇上這是在釣魚?”
裴瞻踱着步說道:“先前你我看到的皇上,跟過去幾十年裡我們所認識的皇上反差太大了。
“相反,如果這是在釣魚的話,反倒合乎他的性情。
“之前這麼多年,皇上和皇后一直都在暗中尋找大殿下,那麼我可以推測,此前他根本就不知道大殿下被大月人給捉去了。
“當年殿下送給皇上的那封信,如果到了皇上手上,那問題就出在他派出去的人當中。
“如果那封信根本就沒有到達皇上手上,那收信的人就有很大的問題。
“不管怎麼說,假設皇上是在那天夜裡見到殿下之後,才意識到當年的信息出了差錯,那麼他過後一定會想辦法把造成這個差錯的人揪出來。
“這樣的反應,是絕大多數人都有的反應。皇上也不可能放任。所以我在猜想,早前他放出那番輿論,可能並不見得是爲了逼迫大殿下屈服,而很有可能是爲了讓當年幹下那件事的人冒頭。”
“有道理!”傅真重重點頭,“當年隱瞞大殿下下落的人,一定是不希望大殿下回去的。或者那個時候皇上已經後悔了,所以我聽大嫂說,出事之後的那天早上,皇上就親自與皇后娘娘在城裡城外四處尋找他。
“且不管他究竟是否真心,最起碼在所有人的眼裡,他還是在乎着這個兒子的。而且因爲他在乎着娘娘,哪怕他真的不想要這個兒子,也不會做的那麼明顯。
“由此,暗中弄鬼的這人,其實就是不想讓身爲皇上獨子的大殿下再回到周軍陣營當中!”
“不願意讓殿下回去的人,只怕也是不希望皇上最終掌權的人。”裴瞻接着她的話往下說,“你也曾聽大嫂說過,當時周軍裡頭有不少各地歸附而來的義軍,雖然說當時已經向皇上俯首稱臣,但心裡未必沒有野心。
“要不然,也就不會有人助紂爲虐,跟敵軍合夥引發湖州之戰了。”
“是啊,那些義軍都是帶着自己的人馬歸附的,比起我們這幾家從一開始就跟隨皇上征戰的將領,他們的確更加擁有別樣企圖的可能。
“當時皇上皇后成親多年,跟前卻仍然只有大殿下一個兒子,只要把大殿下給殺了,之後不管是直接奪去皇上的政權,還是在皇上登基之後再伺機行動,讓他人再生下個皇子來繼承皇位,可以操作的機會可就太多了。”
傅真說到此處,心頭忽然一凜:“帝后伉儷情深,可是登基之後,後宮裡還是陸續進了好幾個妃嬪。
“按理說這些人完全可以不存在的,究竟又是誰撕開了這個口子?”
從前朝堂太平,都在一致對外,沒有人去細究這些東西,如今矛盾涉及到了皇權,挖出了當初楊奕身上的諸多隱情,這些被忽略過去的細節也就跟着冒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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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皇帝,這麼多年來都未曾在後宮之中另育下皇子的情況來看,充實後宮應該不是皇帝自己的主意。
皇后雖然賢良,卻也沒道理刻意找幾個人入宮給自己找事做。
所以這事兒反而更像是順勢而爲。
到如今爲止宮裡的妃嬪從未逾越過本分,想來當初挑選這些人入宮時,帝后也是仔細考量過的。
當皇帝能夠納了她們,自然也能夠納別人,只是緊接着就爆發了西北戰爭,恐怕這些事情也就擱置下來了。
如今把話說回來,到底又是誰提出來納妃的呢?
“事情過去了二十多年,竟然成功把口子撕開了,多半也不是一兩個人前奏能成事的。如今想去考究,太費力氣了。 “如果皇上真是在釣魚,那我倒覺得當下形勢還不錯。那些人如果還在朝中,那麼一定會藉着燕王身世暴露而有所行動。如果這段時間裡沒有人出幺蛾子,那則說明這些人已經不再朝中了,或者是決定收斂。
“不管他們怎麼想的,只要他們已經老實,那最後大殿下回宮受封也就順利了。
“這個局看起來還是有好處的。”
傅真沉思:“朝中這些小隊伍的義軍首領也有好幾個,究竟又會是誰幹的呢?
“如果找不到具體的對象,我們又如何關注到他們暗中的動作?”
聽到這裡裴瞻深吸氣道:“也怪我反應的太遲了,眼下只能讓郭頌他們在全城之中多走動走動,看看能不能撈着什麼消息。”
傅真聽聞就道:“也別隻讓郭頌他們去了,讓老二老七他們所有人全都行動起來,朝上朝下,多串串門,邀邀飯局,這樣快!”
裴瞻“嗯”了一聲,招呼她道:“那就別耽誤事兒了,趕緊走吧!”
夫妻倆這邊有了主意,便快速的出了宮。
回府之後立刻打發人去聯絡樑家程家杜家,一面從父輩們跟前打聽當年周軍陣營之中還有哪些人是歸附而來的義軍首領,一面則各自開始了應酬。
楊奕回到京城的當天夜裡交代賀昭把給皇后的土產送進宮之後,本來也是期待母親出來見見面的。誰知道賀昭大清早入了趟宮,回來只帶了皇后轉交的各種賞賜,並沒有說到何時出宮相見。
心裡未免有些失落。
可是想到自己有三十幾歲的人了,不該這般患得患失,便且釋然,依舊每日修一道書信入宮請安,剩下的時間就看書練武,過自己的日子。
中間去了萬賓樓兩趟,都遇見了謝彰,這位謝御史不知道怎麼回事,進來兩次看到自己倒是和顏悅色,十分親善,不像剛開始那般疏遠。
楊奕多年在民間遊歷,外表冷漠,實則早就養成了隨和的性子,跟謝彰交談下來,覺得這位世家子弟甚有學問,而且端正耿直,這心情也很投自己的脾胃。
便就邀請謝彰過府作客,順道向他請教詩書。
恰巧謝彰在知曉他的身份之後,也很願意加深對他的瞭解,一來二去之下,二人竟然越來越投契。
這日二人相約在楊家喝茶論詩,宮裡忽然來人,給楊奕送了兩套衣裳,說是讓他在過幾日的皇后鳳誕上所穿。
這個安排超出了楊奕的計劃。他說道:“皇后鳳誕,朝中有資格入宮赴宴的人都沒有幾個,我如何能去?”
宮人不知道是不是來之前受到了叮囑,啥也沒勸,只把腰拱到了最低:“小的只是奉旨行事,還請殿下恕罪。”
楊奕也不想爲難他,擺擺手就讓他走了。
但是看到面前的錦盒,他又皺起了眉頭。
謝彰道:“皇命不可違,楊兄就是聽從聖旨入宮赴宴又如何?”
楊奕不讓他們所有人喊他殿下,謝彰也就與他稱兄道弟了。
楊奕聞言望着他:“我若去了,就上套了。”
謝彰笑道:“要不然,你以爲皇上爲什麼要這麼做?”
楊奕漠然臉。
謝彰道:“將來儲君之位必然是楊兄你。也只能是你。但如果沒有皇上把你帶到天下人面前,將你的身份昭告天下,那麼哪怕再多的人相信你是皇子也無用。
“只有你的親生父母皇上和皇后親口來承認你,纔有可能在將來不管發生什麼樣的狀況之下,你都可以名正言順的繼承皇位。”
楊奕沒有說話,不過他說的是事實,也無從反駁。
他是建國之前就已經在外流落的皇子,從來沒有在朝堂出現過,如果他不入宮,皇帝不明言承認他的皇子身份,將來的確麻煩。
那天夜裡在傅真剖析過那番話之後,他的確已經在認真考慮回宮之事。
只是眼前情勢並沒有急到那份上,他也就沒有急於做決定,而是選擇先在宮外住着再說。
藉着皇后的生辰來公佈他的身份,的確是個好的時機。
但他總是反感皇帝這樣牽着他的鼻子走。
“行了,”謝彰站起來,“無論如何,皇后娘娘的生辰,楊兄身爲兒女,怎麼着也得承歡膝下一番。
“宮裡送來了衣裳,既是給母親賀壽,楊兄怎麼着也得用心挑上一兩件禮物纔是。
“此時天色還早,不如我陪楊兄上街去逛逛如何?正好方纔你不是說到幾幅名家的字畫,我們順道可以去書畫齋裡看看。”
楊奕好像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既然他內心裡已經接受了受封儲君這個結果,那麼和皇帝之間的恩怨就且撂下吧,先陪着母親好好過個生日再說。
兩人遂駕馬上了街。
謝彰是書畫齋裡的常客,輕車熟路的到了地方,掌櫃的就已經迎出了門來。
楊奕隨着他入內,只見店堂裡已經站滿了許多衣着不俗的貴客,四面牆壁上也掛着不同時期名家的字畫,足見此處的確不凡。
掌櫃的把他們引到角落裡的客座坐下,取來了幾幅山水圖。
楊奕剛拿了一幅在手上,這時就聽旁側傳來了壓的極低的對話聲:
“……明日夜間就能抵京了,聽說已經有收穫。上面那位不但喜歡桂花,而且最爲欣賞前朝太傅傅子鈺的字畫,到時候他只要拿着這個,無論如何也能見得一面,拜上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