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嵩說得十分快速,但每一個字吐得都清楚極了。
楊奕自然知道大月人在背後盯着他想殺了他,可是他沒有想到連暘會親自出馬,畢竟連暘已經是大月亡國皇朝裡最後一支餘孽,一旦連暘出危險,那他們的野心可就完了!
“不對,大周在西北的關卡那麼嚴,連暘不必要爲了我而專程冒險!”楊奕說到這裡雙目驟然犀利,“他一定還有別的目的!後來你跟着他們又查到了什麼?”
作爲一路跟隨患難與共的下屬,就算陳嵩不說,楊奕也能知道他絕不會毫無所獲的回來覆命。
果然陳嵩聞言回道:“連暘他們出逃之後,屬下立刻跟了上去。但他們的馬快,我的馬慢,只能一路追趕一路打聽,三日後,我基本確定他們是要出逃西北關口,於是就遞了封匿名信給戍邊的大周軍營,親眼看到他們在官橋加密了盤查之後才趕回來的。
“而在回來之前,我看到了另有幾個人與他們接頭,那幾個人的口音長相,分明就是東茲人!”
楊奕凝眉:“是什麼身份的東茲人,認識嗎?”
“認不出來,不過連暘在與他們碰頭的時候,對着其中兩個人先行施禮,可見對方並不是無名之輩!”
“那二人長什麼模樣?”
“都生的五大三粗,明顯就是武將,其實屬下如果猜的不錯的話,很有可能就是東茲被策反的幾個將領之二,就算不是將領本人,也一定是他們身邊的親信。”
楊奕坐不住了。
他起身徘徊了兩轉,然後停步轉身:“連暘和他們接頭,爲什麼會選在關內?這些事情一併告訴了戍邊的將領嗎?”
“都在信中告訴了,但能不能抓到他們,卻不一定。因爲他們行蹤神出鬼沒,而且好像並沒有打算立刻出關,因爲在接頭的翌日,他們就分開了。
“東茲人出了關,大周和東茲交往還算和睦,所以他們擁有出關文牒,進出關口不會有太大阻礙。
“但是連暘沒有跟他們一起,而他本來是可以跟隨他們一道出關的,他不知去向了。”
陳嵩的話音落下之後,穿堂之下也安靜下來。
小小的空間裡,氣氛變得凝重。
賀昭走上前:“此事看起來只有朝廷才能夠解決了,主公,這個消息可需要立刻告知裴將軍?”
楊奕沉氣:“必須告訴他!——你去備馬,我上裴府去一趟。”
以他目前的身份前往京畿大營尋找裴瞻自然是不合適的,裴昱如今的職位是京畿大營的統帥,找他也是一樣。
打發賀昭下去之後,楊奕打量着陳嵩,神情緩下來:“裴家的護衛前往潭州暗查內幕之時,不慎暴露,後來你沒有吃什麼苦頭吧?”
“屬下好得很,”陳嵩垂首,輪番的擡起兩隻胳膊,“他們奈我不何。”
楊奕深沉氣,點點頭:“你們倆一路跟着我,怎麼可能會好?”
“主公……”
陳嵩也察覺到他語氣不對頭,情不自禁上前,“您已經去過裴家了?那宮裡已經知道您了嗎?”
楊奕緩聲道:“就在昨夜,我已經見過母親。”
陳嵩默然。隨後道:“那娘娘她……她還好嗎?”
“說來話長。”楊奕朝着院門口擡了擡下巴,“邊走邊說吧,你也先跟我去一趟裴府,先辦大事要緊,回來你再好好歇息。”
……
昨天夜裡裴昱和夫人也幾乎是一夜未眠,朝中大皇子消失多年之後突然好端端的現身,實在是一個值得讓人好好捋一捋的消息。
一大早夫妻倆就讓人把傅真給傳到了上房,把昨天夜裡皇后帶他入宮的內幕又給問了出來,當得知平日所有人眼裡那個溫良無害的燕王竟然從中攪和了這麼樣一件事,害的皇后生生推遲了七年纔看到消失多年的親生兒子,更是嚇得滿頭冷汗了!
先不說楊奕的身份到底有多重要,只說燕王竟然能夠私底下一聲不吭幹出這種事來——他可是明明知道皇帝之下只有他們三兄弟,真真是丟一個就少一個,他竟然還能幹出這種自以爲是的事情,他還能成爲一國之君嗎?
更別說他竟然連皇室血脈都不是!
那他就更加不配上位了!
也絕對不合適走這條路了!
裴夫人慌得連忙問傅真:“皇后娘娘當真還打算讓她當太子?她當真要聽憑大殿下自己做主,回不回宮繼承王位都聽憑他自己的意願?”
“不會的,”沒等傅真回答,從旁沉思了許久的裴昱就言辭果斷的搖起頭來,“娘娘絕對不會這樣感情用事,他行事最是周全的,他這麼說一定是緩兵之計。”
傅真不由佩服:“沒錯,娘娘雖然沒有明說,但目前看起來的確是個緩兵之計。
“而且這倉促的情況之下,也的確是應該讓燕王上位來安撫人心方爲妥當了。
“燕王沒有自己的勢力,他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宮中,也不曾接觸朝臣,娘娘完全可以控制事情的走向。
“退一萬步說,就算她心有餘而力不足了,她不是還有我們裴家嗎?”
當傅真目光深深地投向這夫妻倆,裴夫人茅塞頓開:“原來這就是娘娘昨夜特地傳你入宮旁聽的目的!娘娘是想讓我們裴家在背後盯着,以保宮裡這番更迭能夠萬無一失!”
“正是!”傅真點頭,“大殿下在外承受了二十多年的磨礪,他本來就沒有想過還要回到宮中,更加沒有想過要接受皇位,此刻倘若威逼他接手,又或者以情份脅迫,都會適得其反。
“更何況皇上那邊知情後會怎樣,如今誰也不知道,就算大殿下同意接掌江山,也還得皇上把他認回去,故而此時萬萬不能操之過急。”
裴昱聽完之後頗爲認同,遂問:“娘娘可以跟你說了下一步她會如何?”
“沒說。但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覺得她一定會提前說的。” 裴昱深吸氣,握緊了拳頭:“當日只覺得揭穿了廢太子的陰謀,哪怕只能換上一個體弱多病的皇子上位,也在所不惜,沒想到接下來竟然還有這樣一番波折!
“燕王肯定是不能上位的,就算沒有皇長子出現,往楊家遠親裡扒拉個沾親帶故的抱進京城來養着也不能讓他上位,否則他的能力還有他的身世,都絕對會是個隱患!
“皇長子的出現,只能說正好讓這一切都更能夠名正言順的進行了。”
說到這裡,他招呼起了裴夫人:“如此看來,我們更得加快速度幫着大殿下尋找住所安頓下來了,只有他有了自己的落腳之處,才更方便讓他看清楚宮裡與朝廷上的現狀,從而作出選擇。”
裴夫人道:“這事好辦,我們自家在京城之中還有好幾處宅子,大的小的都有,也免去了讓牙行插手的麻煩,到時候請大殿下自己挑一出就成。他若硬要付錢,便遵巡市價來就是。”
“也好。”裴昱同意,他打發傅真:“你們倆的護衛好使,你打發人去請殿下吧!”
傅真剛想張嘴說話,管家就進來了:“稟老爺,太太,昨日晚間來過的那位楊先生,他正在府門外求見。”
“快請進來!”
裴昱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到,二話不說打發人下去,然後兩條腿也跟着往外跨了:“去備茶!備好茶!……”
傅真纔打發人去把連暘就在營盤鎮逃走的消息告訴給楊奕,沒想到他就來了,頓時與裴夫人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跟了上去。
裴府的下人歷來都很有眼力勁兒,楊奕和賀昭陳嵩已經被請在了前院裡,裴昱腿長,領先傅真她們老遠到了前院,然後就把他們請到了自己的書房。
等到傅真她們跟上來的時候,下人們全都已經被回退下去了,陳嵩正背對着門口在向裴昱行禮。
傅真看到他們之間如此親近,約摸猜到了陳嵩的身份,加快步伐到了屋中將他一打量,當下雙眼亮起:“久仰陳護衛大名,今日終得一見,我們將軍有一位姓蔣的護衛,唸叨陳護衛久矣。”
傅真用心調養了這大半年,不說珠圓玉潤,也已經是肌膚豐潤,精力大增,大變樣了。
陳嵩自毀容之後,便少與人主動見面,除非是楊奕有吩咐。
今日這趟行程,自是必來不可,可是他也不料陡然之間會見到如此明豔照人的一位將軍夫人,便情不自禁地轉過身去閃避。
傅真是不拘小節之人,裴昱和夫人也灑脫,見狀只是和善的笑笑,遂道:“二位忠肝義膽,多年來隨護在殿下身邊絲毫不曾出差錯,這份忠誠乃吾輩人之楷模,你們也算是大周的功臣,陳護衛又何須介懷?”
陳嵩赧然的看了他們一眼,到底爲他們的坦誠所觸動,轉回身子,朝傅真深施了一禮。
楊奕微笑:“長昊叔娶回來的這位長媳,確實很有大家風範。”
裴昱樂的合不攏嘴:“都是瞻兒那小子有眼光!”
說完他來請楊奕上坐,楊奕不肯,做了客首,然後一點不曾拐彎抹角的說起了來意:“陳嵩剛剛纔從西北迴來,有要緊消息相告!當日和連冗一起在營盤鎮上藏匿的人,其實就是連暘,他早就已經做好了出逃的打算,所以哪怕金雞大營的將士將營盤鎮包圍了,他也還是逃了出去!
“出了鎮子之後,他就直接去往西北跟東茲那邊的人接頭了!”
聽到這番消息,在場所有裴家人都豎起了耳朵!
楊奕指着陳嵩:“你來把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訴給大將軍,爭取快速把消息轉告京畿大營,請裴將軍速做決斷!”
……
楊奕主僕三人趕往裴府的時候,裴瞻正在京畿大營裡召集程持禮和杜明謙他們研究鐵英帶過來的消息。
聽說包子鋪裡出現過的那個異鄉人就是連暘,程持禮當下甩了自己三個大嘴巴!
“我怎麼這麼蠢,竟然把他從我眼皮子底下給放走了!如果我當天夜裡在豆腐鋪子多待上一會兒,又或者第二天早上在包子鋪門前多留個心眼兒,人不就讓我給抓着了嗎?
“那樣我還能撈個大功勞!現在好了,不但功勞沒有,而且我還要被自己給蠢死!”
啪啪啪的聲音,把大傢伙都給震住了,但也沒有人上前攔他。
一直到他把自己扇完了,哀嚎聲也停止下來了,裴瞻才慢吞吞的瞥了他一眼:“蠢是夠蠢的,但你以爲他能那麼順利的逃走,真的靠的全部都是運氣嗎?”
程持禮啞然,低頭看起了自己扇紅了的巴掌。
杜明謙撲哧笑起來。
然後正色:“他敢來京城,肯定是各方面都已經有過打點。要是沒有十成十的把握,真感到咱們眼皮底下來?
“他要是真有這麼冒失,也就不用我們操什麼心了。”
程持禮失語:“你們知道,那還在營盤鎮上搞那麼大場面?”
“要是不這麼搞,他們怎麼會想到我們已經提前在西北那邊也早就送了信過去?又怎麼會知道提前好多天,我們就已經派人去了東茲瞭解情況?”
程持禮恍然:“合着全是在做戲?”
“當然不是全部。”杜明謙指着桌面上營盤鎮周圍百里輿圖跟他解釋,“連暘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覺抵達京師,而且還和連冗在營盤鎮盤旋了那麼久,鎮子上多半有貓膩。
“這樣一番搜查下來,我們竟然發現了好幾條地道,其中有通往河渠之中的,也有通往村口水井的,另有幾戶人家,都是建國之後才遷過來居住的。
“經過審訊,他們是大月人。”
杜明謙說到這裡,又朝程持禮挑了挑眉頭:“昨天夜裡你哥就告訴我們了,怎麼,他沒跟你說?”
程持禮氣得想罵人:“合着你們都知道,就瞞着我一個?”
“不瞞着你,姓連的那幫人怎麼會相信?”裴瞻瞥他,然後又從成堆的公文底下拉出來一封軍報,“這是今日早上兵部送過來的,去東茲那邊打探消息的人有迴音了,消息屬實,而且,情況看起來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更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