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大月
宅子靠西的廂房,魯重陽跨門出屋,就遇上了到來的裴瞻杜明謙以及從另一邊過來的傅真。
不等他們開口,魯重陽就指着身後:“人醒來了,除了手筋斷了,沒什麼大礙。但還挺兇,你們注意。”
三人相視一眼即跨門入內,一眼便見到了正被護衛們押着趴在地下的人。
此刻他手腳又被縛起來了,聽到聲音他把頭扭過來,蓬髮下一雙眼睛有警惕,有恐懼,還有疑惑。
“這是?”杜明謙不明地看向裴瞻,“他怎麼也是溼漉漉的?你們到底從哪兒把他弄來的?”
“通州碼頭。”裴瞻說着揮手,“把他上衣扒下來。”
護衛們依言照做。
男人毫無反抗之力,失去了衣物的遮蔽,他後頸下的刺青赫然出現在燈光之下。
杜明謙望着這刺青,先是凝眉細看,隨後他雙眼驀地睜大,脫口道:“他是大月人?!”
他迅速扭頭看着面前這對神奇的夫妻:“這個刺青,不是大月皇室裡的侍衛纔有的麼?你們怎麼會捉到這樣的人?他又怎麼會出現在通州?”
雖然裴瞻之前已經賣了關子,可他實在按捺不住心下的震驚了。
大月被裴瞻所滅,那是真正意義上的滅,攻入都城活捉國君的那種。當時跟隨裴瞻進大月都城的是杜明謙的大哥,杜明謙雖然沒去,卻也從他大哥的口中將破城的前後經過聽了個滾瓜爛熟,大周被大月騷擾多年,幾度到了生死存亡關頭,戍邊的將帥幾家沒有傷亡在西北戰場的親人?一舉攻下了敵國都城,怎麼可能會不盡全力斬草除根?
大月皇室被滅之後,宗室裡的侍衛宮人,不至於被全部屠殺,但他們的主子一死,剩下的自然都成了烏合之衆。即便是在大戰之中有幸存下來的侍衛,也早已經四處奔命。
戰爭結束將近一年之時,卻又有一個侍衛出現在大周京畿,且在通州碼頭落到了裴瞻手上,這難道不讓人詫異嗎?
“沒錯,他身上的刺青就是大院宗室護衛的刺青。他出現在通州碼頭,是因爲徐胤讓何羣英出面,租借了寧家商號的兩條船,悄悄地把他送往京城。”
杜明謙立刻明白了先前徐胤爲何也會出城,他當下道:“漕運是從杭州北上,徐胤跟杭州又有什麼瓜葛?”
裴瞻望着地上的男人:“徐胤跟杭州沒有瓜葛,但是這個人,卻是從他的祖籍潭州送去杭州的。也就是說,這個有着大月宗室侍衛刺青的人,他不遠萬里尋到了徐胤的祖籍!”
帶兵打仗的人思緒總是格外靈敏,杜明謙很快領悟到了當中的關鍵:“徐胤跟大月有什麼關係?”說完這句話之後,他立刻轉向地上這個人:“你爲什麼會尋到徐胤的祖籍?徐胤又爲何如此輾轉把你運送到京城?!”
徐胤是朝中重臣,他必然明白兩國終戰還不到一年,這樣身份敏感的人出現在大周國境之內,最正常的做法就是立刻將他拿住送入官府進行審問覈實,而他卻是讓人私下裡把人帶到京城來,他想幹什麼?
男人卻把雙脣閉得緊緊的,一副抗拒到底的模樣。
杜明謙擡起頭來,又看向裴瞻和傅真:“你們又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你們怎麼知道他是從潭州送過來的?”
傅真道:“因爲我們上個月就打發人去了潭州,而就在昨日,去的人已經回來了。”
說着她把正好揣在身上的那枚翼王府的銅牌遞到他手上:“這個東西,是從徐胤打發去潭州看守徐家祖宅的管事身邊拿到的。”
杜明謙在西北多年,自然對大月國內皇權爭奪的歷史早有掌握,一看到這個牌子,他就再次愕然了。
但還沒等他驚訝出聲,地上的男人率先起開了嘶啞的嗓子:“飛馬令!”
三個人齊齊看向他,傅真道:“終於捨得開口了?”
男人咬起了牙根,目光大睜望着前方,不知正想着什麼,雙眼之內似翻動着洶涌波濤。
杜明謙道:“你去往潭州,難道是爲了找這個牌子?”
男人看他們一眼,深吸一口氣後,又把牙關緊咬了起來。
傅真三人對視,隨後她說道:“你一個亡國宗室的侍衛,找這個牌子做什麼?你是翼王府的人,還是大月皇宮的人?”
男人用怨毒的目光回視她:“你是我們大月的仇人,我就算告訴你們了又怎樣?結局還不是一個死?”
“可是你還是想要找機會活下去呀,”傅真挑眉,“如果你真的覺得你已經必死無疑,那麼從扯掉你嘴裡的布開始,你有足夠多的時間咬舌自盡,而且我要是沒猜錯的話,你們口中也還藏着有毒藥。
“——總之,你要是想死的話,沒有人能攔得住你。可是你沒有這麼做,不就是覺得還有機會活下去嗎?”
男人被她說的一愣一愣的,眼中的怨毒都凝固了。
傅真接着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把你從徐胤的手裡救出來,最起碼不會像徐胤那樣對待你。”
男人嗤笑道:“難道你還會放了我?”
“如果你能好好配合我們,這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就憑你輕飄飄幾句話,我就相信你?”男人鼻子裡哼着氣,把頭扭開了。
裴瞻道:“徐胤已經知道你的身份,卻還如此待你,你們不是一路的。既然如此,你何不選擇跟我們合作?
“把你所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訴我們,大周皇帝至仁至義,就算你們皇室還有漏網之魚,只要你們能安分守己,也不是沒有機會網開一面,讓你們在北地生活下去。”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斜眼看着他:“你們是什麼人?”
裴瞻蹲下來,抓起他被挑斷了筋的右手,在他手背上寫了一個字。
男人看清楚之後,渾身突然抖動了起來,臉色刷白地看向他,乾澀的喉嚨裡發出來的聲音也不成句了:“你,你就是大周的徵西元帥,裴瞻?……”
“大膽!”護衛們上前,“你個亡國賤虜,竟敢直呼我家將軍的名諱!”
護衛如此厲聲痛斥之下,男人有未曾有半點對抗之意,他雙眼定定的停住在裴瞻臉上,身子不自覺的往下垂:
“我早就看出來你們不是一般人,卻沒有想到你就是,你就是……”
他喃喃的自語着,然後挪動着尚且能夠動彈的雙臂,做出了一個打拱的手勢:“你雖然滅了我的國家,但我仍然敬佩你的英勇,這個禮,是我身爲一個武者對你的敬意。”
護衛們面面相覷,不自覺的退開了。
裴瞻望着他:“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鐵,叫鐵英。”
“鐵?那你的父親是不是大月國君的侍衛長?”“那是我的叔父。”
“你服侍的是誰?”
鐵英垂頭望着地下,喉結滾動了一下後說道:“我不能說。”
裴瞻緩聲道:“我們對你大月的戰爭,不是侵略,也不存在謀奪,我們是爲了保護自己的國家和人民,是捍衛我們的疆土。
“錯的是你們的國君,你們的朝廷,是你們無德,引來了亡國的惡果。
“如果大周真的要趕盡殺絕,你們的百姓絕不可能還有機會留在原地生活。
“也絕不可能有你們這些底層之人活命的機會。更不可能不派駐軍隊,直接接收你們的國土。”
攻入大月之後,裴瞻率人把大月皇室給滅了,所有提前打探好的皇室成員,不管是自戕還是斬殺,凡在名單上的一個都沒有活下來——當然到底是不是真的一個沒留,目前看起來還有待確認。
但大月軍隊基本上全軍覆滅,剩下的兵丁因爲羣龍無首而完全潰不成軍。而他們經過這一戰之後,恢復國力都至少需要五十年。
事後裴瞻率領殘兵迴歸了關內,由於大周經過連年抗戰,軍隊已經受過連番重創,能夠打贏這場戰鬥十分艱難,哪裡還會有多餘的兵力留在大月駐紮?
因此大月百姓仍然在原地生活,而他們如今的君主,則是新扶立起來的。據說是他們亡國之君的一個分得極遠了的旁支,在大周攻入大月之時,曾經向周軍提供過些許幫助。
也等於說,如今的大月新君,乃是由大周選立的。
“所以你應該明白,如果大周要出兵,隨時可以再起兵,你們這些前朝的殘兵餘將,根本沒有任何戰鬥力。而眼下你已經落在我手上,作爲大月赫赫有名的鐵家人,你應該不會不識時務。”
鐵英氣血涌動,咬了一下下嘴脣之後望着他:“看在你是裴瞻的份上,我且信你的話。
“大約被你那樣一打,的確已經滿目瘡痍,就算我家主子僥倖存世,終其一生,也絕不可能還有能力與大周爲敵。
“你能手下留情,自然是最好的。”
裴瞻凝眉:“你家主子是誰?他爲什麼能躲過去?”
“他姓連,叫連暘,之所以能躲過去,是因爲他根本就不在宮裡,也根本就不在宗室名單之列。他是我們君主的私生子——”
說到這裡,他看了一眼眼前三人,自嘲道:“這種皇室秘辛對歷史悠久的你們中原人來說,都不算什麼了不起的事吧?
“帝王風流又無情,總是有那麼一兩個滄海遺珠的。
“他養在大臣家裡,君臣之間都心照不宣,當然,他自己也知道。不然的話也就不會有如今這一出了。”
裴瞻與傅真以及杜明謙交換了一個眼神,再道:“你說他姓連?”
“對。”鐵英點頭,“明面上他是威武大將軍連慶的養子。實際上是我們國君的皇子。”
“那連冗是連慶的什麼人?”
“連冗?”鐵英眼裡露出了一絲迷茫,“我不認得這個人。有沒有聽說過。”
傅真問:“你都找到了徐胤,竟然不知道連冗?”
“我委實不知道。”鐵英道,“在我們大月,姓連的人有不少,光是威武大將軍連慶一族,就有成百上千的族人。”
傅真抿緊脣,不再言語了。
杜明謙疑惑:“你既然有皇宮裡的刺青,那就只能是皇室侍衛,是怎麼會在這個連暘身邊的?”
鐵英望着地下:“本來我只是宮中一個二等侍衛,並沒有固定的主子,你們率軍破城之時,我們連大將軍在宮城下被你們殺了,當時我正好在國君身邊,國君突然問我是鐵家那一支的人?得知我是嫡支,就把我們主子的身世告訴了我,然後指定我去連家,帶着我們主子逃走。
“連家只是臣子,而且我們主子當時還只是連家一個養子,避開你們逃走相對容易。”
杜明謙看向裴瞻。
裴瞻站起來:“你是大月皇室的人,那麼徐胤,跟翼王府有什麼關係?”
男人審視着他們:“你們爲什麼會懷疑徐胤?又怎麼會派人去潭州查他?”
“因爲我們跟你一樣,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誰。”
男人眼裡忽又有了譏諷。“他不是你們大周的禮部侍郎嗎?我聽說還是你們榮王府的郡馬?
“真沒想到,他在你們朝堂待了這麼多年,你裴瞻竟然現在才懷疑他!”
裴瞻摳了摳鼻樑:“老實說,我認識他也才幾個月。”
鐵英咬牙:“我懷疑徐胤是翼王府的人。”
“翼王府不是早就被你們國君滅了嗎?”
“並沒有。”鐵英道,“我們國君與翼王府爭奪皇權那麼多年,雙方豈會沒有準備?
“正如我們國君留下個皇子在連家,翼王也早早地把他其中一個兒子放了出去。
“只不過那個兒子是他有名有冊的次子,當時是以他犯事爲名驅逐了的,因爲是次子,而且當時還被打的遍體鱗傷出府,尤其又因爲那時候纔剛開始爭奪皇權,於是沒有什麼人在意這件事。
“可是後來清查翼王府的時候才發現,王府大半資產和兵力都在翼王與國君搏弈落敗前轉給了他!
“而多年追查下來發現,翼王次子疑似離開王府後就進入了中原,並且一直隱匿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