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來臨了。
遠處的梵音也逐漸淡去。
傅真坐在廢墟的石階上,將茶壺裡最後一杯茶灌入喉底。她籲出了一口氣:“就是這樣,我被燒死了。再後來的事情我也是聽說的,你們應該比我更清楚。”
樑郅坐在她旁側,面前的泥土地已被他捶出了一個大坑。
“這個豬狗不如的畜生,我會親手剝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的!”
青年人的低吼如獅吼,被山風捲成了浪濤。
“我最初也是這麼想的,”傅真眼望着的幽幽夜空,“我沉溺在那股無邊的黑暗裡時,心裡只有這個念頭。但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因爲我已經從仇恨裡冷靜下來,徐胤殺我,固然可恨,可是僅僅殺了他,就能挽回所有損失麼?”
樑郅扭頭:“姑姑有別的想法?”
“我是想,光殺他還不夠。倘若只爲殺他,我憑個人之力,也不是完全找不到法子。但總歸他在這六年裡苦心經營,在朝野上下盤根錯結,只以殺他爲目的,不光會帶來不少後患,而最重要的是,不夠解恨。”
樑郅沉吟:“也對。他享受了我們樑家,還有姑姑給予的那麼多好處,之後害死了姑姑,卻還在利用樑家和你,若只是要他的命,該多麼便宜了他!我們該讓他如何樣風光,便如何樣落魄!他得到過什麼,便讓他再一樣樣地失去!”
“得一步步來,”傅真深吸氣,“你該知道,我是不能以樑寧的身份直接指控他的。首先我們得先破了白玉衚衕這案子。這案子不破,便沒辦法撕破他假面。而他與匕首的主人究竟怎麼達成的協議,也無法暴露。
“我急着跟你相見,自然也是希望你能推動郴兒瞻兒他們快些破案,二則是需要你來替樑家提防徐賊。他如今仍在打樑家的主意,倘若我不說這些,樑家是萬萬不會想到他的狼子野心。”
“我知道。”樑郅點點頭,“我回去後就會全部告訴大哥!”
“這倒不必急。”傅真說,“郴兒讓裴瞻吹了耳邊風,如今只怕對我尚有提防,你操之過急,反倒壞事。”
樑郅扯她的衣袖:“可是我好想讓你回家去!母親和大伯母大嫂她們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順其自然吧。”
傅真哪能不知道啊,但眼下最要緊的並非她回不回樑家,而是樑家的安危。“現在你要擔起守護好樑家防範徐賊的擔子來。凡事務必多留心眼。並且儘快想辦法讓家裡所有人都防範他,哪怕是對他起疑心都好。”
樑郅深思點頭:“此事確實要緊。”
說完他又道:“那姑姑你呢?你仍要留在寧家麼?”
傅真望着他:“寧夫人如今乃爲我的生身之母啊。現在我不僅是樑寧,也是傅真,我有雙重的責任。再者,寧夫人也是血案當晚的目擊證人之一,更是如今現存於世的唯一證人,哪怕從這點上說我也要保護好她。”
樑郅動容:“姑姑至仁至義,乃吾輩楷模。”
傅真笑笑,拍了拍他肩膀:“你也是大丈夫了,樑家你要守護好。”
家人才是最重要的,如今對她來說,樑家和寧傢俱都平平安安,比什麼都好。
晚風撩起了樑郅的發,傅真替他撫了撫:“天不早了,回去吧。你先走。”
……
山風拂來,吹在草木之上是清風,吹在人心之上,就成了洶涌的波濤。
裴瞻站在龜池這邊,遙望着那邊荒草之中的兩個人影,垂在身側的兩手,不自覺的握成了雙拳。
最不敢相信的事情成爲了事實。
而最最讓人沒有想到的是,找了一夜沒有找到的樑郅和傅真,竟然會在這裡!
他認識樑郅那麼多年,當然不會認錯他。
即使對他旁邊那道身影不算熟悉,可此刻她會是誰,也自然用不着多說了。
裴瞻垂在身側的兩手握起了拳。
他跨步越過了小橋!
他想問傅真究竟有什麼企圖?
大晚上的把樑郅拐出來到底是什麼意思?
六年前噩耗傳到西北他的耳裡時,他就發誓,他一定會代替她繼續守護好樑家!
可是不管他怎麼提防,她竟然還是沒有停止對樑家的想法!
他要揭露她!
他要將她趕出去……
趕?
看着姿態自如得就像是行走在自己的地盤裡,所有的傳言和眼前的詭秘都不算什麼似的的傅真,裴瞻再走幾步就要到達不停遊走在夜色中的幾個護衛面前,但他停了下來。
這是那個人從生跨越到死的地方。
是在世人看來有鬼魅出沒的詭異之地。
樑郅在這裡還不算不奇怪,她卻爲何也在?!
她身份只是一個低階官戶的女兒而已,可自打認識她以來,她的一切言行舉止都那麼不符合她的身份!
而今夜她竟怪異到了如此地步!
“你相信人死後靈魂會再次投生嗎?”
“如果我說我已經換魂,你信嗎?……”
這些被他輕而易舉忽略過的話,忽然從他的腦海深處跳了出來!
他喉頭髮緊,冷汗一顆顆從他背脊,從他的額角往外冒!
換魂?
她換了誰的魂!
神神叨叨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爲何她的性情舉止與那個人都有難以言說的相似之處?
如今的傅真,到底是誰?!
他心口掀起了巨浪,他想再擡腳,卻無論如何也擡不起來了!甚至他還往回退了幾步!
“……老五?”
樑郅跨過了小石橋:“你怎麼會在這裡?”
裴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後遠處那道人影,艱澀出聲道:“剛來。”
說完頓一頓,他又緩聲給了個藉口:“我和少暘在查個案子,今日剛好有點收穫,我便來找成空大師,打算再問點線索。”
“這麼晚來問?”樑郅很是意外。“況且,你找成空大師怎麼找到這邊來了?這一大片壓根就沒人住啊!”
裴瞻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了。索性迴避:“我已經約好了他,我該過去了。”
說完他轉過身,大步踏上了前往大殿的廡廊。
他走得無比之快,因爲他怕再慢一步,那顆狂跳的心也許就要從胸膛裡直接跳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