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安安去賀鴻軒家裡吃飯。
他一直說要煮意大利麪給她吃, 據他自己說,手藝在他們讀書那個班裡是數一數二的,只可惜他總是忙, 說了幾次, 這次纔算是騰出時間弄。
筋道的意麪, 配上鮮香可口的肉醬, 入口味道就很奪人感官, 安安一邊大口吃着,一邊笑着說“行啊,賀鴻軒同學, 還有這手呢,如果以後失業了, 可以考慮開一家意麪館子。”
賀鴻軒淡定的笑笑, 回她一句, “知道你找了個什麼樣的男朋友了吧,上得廳堂, 下得廚房。就算全世界都金融危機的不成樣子了,你男朋友我也可以開個意麪館子養家餬口,陳安安同學。”
頓了頓,嘴角的笑容擴大開,“覺不覺得撿了寶了?好好珍惜吧, 傻丫頭。”
是啊, 安安淡笑, 好好珍惜吧, 傻丫頭。
飯既然是賀鴻軒做的, 那麼洗碗的事情安安當然就當仁不讓了。賀鴻軒也不願意看着,就在旁邊拿着抹布擦乾。
流水嘩啦啦的衝在盤子上, 飛濺起晶瑩的水珠。
女孩的側影嫺靜安然,賀鴻軒站在一邊看着,突然冒出來一句,“安安,你…以後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他說的是以後。
安安愣了愣,“以後?沒想過。”
男人的眼神微微一暗,隔了會兒又亮起來,“我想過。”
女孩專注的用小帕子擦洗着盤子,“嗯。”
“我真的想過,你、我、坦克,我們一家三口,以後還會有我們的孩子。那種生活,怎麼說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安安,你說好嗎?”
安安垂下頭,沒說話。
他語氣中的期待,刺痛了她的心。
她甚至不敢看他。
他所描述的生活,她曾經憧憬過。
可是……
最後,她只低低的說,“鴻軒,給我點時間,好嗎?”
他走到她身後,伸出雙臂圈住她,彎着腰,把頭放在她肩上,“安安,我就隨便說說,你別有壓力。那樣的生活,我給你準備好了,你隨時回頭,我都在。”
11月11日是聶以舟的生日,也是他母親的忌日。
聶以舟離開的這兩年多,安安每一年都會在這一天做兩件事情:買一大捧白菊去墓地看他的母親和煮一碗雞蛋麪,替他吃掉,然後祝他生日快樂。
今年的11月11日是星期三,安安上午請了半天假。她很早就起了牀,然後和麪,擀成麪條,煮好了,端到桌子上。自己坐在桌邊,使勁兒吸了吸氣。
也許是麪條的熱氣有點嗆眼睛,她有點想要流淚的衝動。
怎麼每一年的麪條都這麼嗆眼睛呢?
安安搖了搖頭,微微笑了。
她看着對面,歪了歪頭,很嬌俏可愛的樣子,“以舟,生日快樂哦。”然後自己拿起筷子,挑起麪條,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起來。
吃完了,和往年一樣,發了郵件給他。
“以舟,生日快樂哦。我給你煮了長壽麪,還替你吃了,味道不錯。”
“以舟,我對你是不是很好?不管你那裡有多少美女,一定沒有人像我這樣對你好,所以你不許忘記我。”
“以舟,我也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我愛你。”
寫到後面,眼淚滴在鍵盤上。
有些日子,你無論怎麼僞裝堅強,都還是一不小心就會有脆弱和悲傷從你僞裝的外殼中滲出來。化作水滴,訴說你最深的愛。
安安靜靜的擦掉臉上和鍵盤上的淚。然後起來換了一身黑色的大衣。
出門的時候,她去轉角處的花店買了一捧白菊。沒有開車,那邊在修路,路況不好,她擔心會弄髒了她的車。
安安坐了很久的公交車纔到墓地。
清晨,墓地裡空無一人。
安安捧着白菊,獨自往山坡上爬。走着走着,忍不住還是淚流滿面。
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最後一次來這裡,是自己陪着他的。
就是那一次,他打開了自己內心所有的門,讓她進入他的世界,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她聽。
那樣沉重的,壓在他心裡,改變了他整個人生的故事。
安安還記得自己當時巨大的心疼,是那種恨不能替他承受一切的心疼。
一生中唯一一次,他埋在她的懷裡,哭得像個孩子。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他永遠可以在自己的懷裡,哪怕他一直像一個孩子。
安安想起,年初的時候她和賀丹去看過一個電影,是布拉德皮特主演的,名字叫《返老還童》
主人公本傑明一出生就是個80歲小老頭的形象,在養老院裡面快樂的長大。12歲的時候,小老頭本傑明遇到了6歲小女孩黛西。
時隔多年以後,他們再次相遇,相愛,可是,短暫歡愉以後,結局是註定的:他註定越長越小,而她越來越老。最後,變成了嬰兒的本傑明,死在了已經成爲一個老太婆的黛西的懷裡。
當時,安安和賀丹都哭了。賀丹感嘆,他們的愛情背後有那麼多無奈和悲傷,而安安則無比羨慕黛西。
尤其是,本傑明變成一個嬰兒後,黛西可以那樣精細的帶着滿懷愛意的照顧着自己的愛人。
至少,她陳安安,從來沒有這個機會。
她只能日復一日的想念他。
這兩年,每年來這裡,安安總是忍不住想起他那天的樣子,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在自己面前流露出的無助和脆弱。
她的心被他那天的眼淚淋得溼漉漉的,於是眼裡也變得溼漉漉的。
她有時候會在墓碑前站很久,等到眼淚乾了,再靜靜的離開。
這次,她正低着頭往上走着,卻有人從上面走下來。安安聽到腳步聲,默默的往一側避讓着。那個人卻站在了她前面,擋住了她的去路。
安安看着他黑色的皮鞋和黑色大衣的下襬,愣了愣,抹了一把臉,才擡起頭來。
江允庭的臉出現在眼前。
他逆光而立,安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到他低聲的說,“陳安安,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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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安本能的說了聲,“早。”頓了頓又說,“你…也來看故人?”
他點了點頭,擡起手把她肩膀上落的一片樹葉拂去,“先去吧,我在這裡等你。”
“不用了,可能會有點久。”
江允庭的聲音中似乎帶上一點很清淺的笑意,“沒關係,我坐一會兒。我猜,你沒開車吧?”
安安驚訝的看着他,男人微微勾着脣。
也不奇怪,經過林軍的那一件事情,自己對於那輛車的非同尋常的愛與呵護,想必也表現的夠明顯了。
她只有點點頭,與他錯身而過,繼續往上走去。
江允庭站在甬道上,看着女孩單薄的背影,眸色漸漸深了。
安安爬上山坡,走到聶以舟母親的墓地前,頓住了。
墓前,擺着一捧白菊。
安安愣了一下,有人來看聶以舟的母親?
這兩年,她來的時候,從來沒有碰到過別人。
她笑笑,也許是什麼多年未見的老朋友還想着她吧。更或許,是她年輕時候愛慕過她的人,偶爾來這個城市看她一下。
她自言自語,“以舟,你可別怪我,你看阿姨年輕時候長得這麼美,沒準當時也是追求者衆呢,要不然,誰會在她離開這麼多年以後還記得來看她啊。”
安安把花擺好,恭恭敬敬的對着墓碑鞠了一躬。然後說,“阿姨,我替以舟來看你了。”然後在墓前靜靜的站了一會兒,轉身離開了。
下山的路上,江允庭果然還等在那裡。
他坐在路邊的椅子上,微微垂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他那一瞬的表情,竟讓安安彷彿看到了那一日的聶以舟。
就是那一日,她被趙遠帆打電話叫到醫院去。然後,就是天塌地陷。當時,她隔着兩三釐米寬的門縫,看到的聶以舟,就是現在這樣有些恍惚又有些憂傷的神情。
安安呆在那裡,只是看着他。
還是江允庭自己先發現了安安,他臉上的憂傷瞬間就像被風吹散了,只餘下淡淡的溫潤。
男人站起來,朝她走過來,“怎麼了,發什麼呆?”
安安本能的說,“江允庭,你好像一個人。”
江允庭笑了,是那種年輕男人特有的很開朗很清透的笑,“陳安安,你這是罵人好嗎,我本來就是一個人,什麼叫像一個人?”
安安一怔,張了張嘴,說的有些亂七八糟,“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唉,反正不是這個意思。”
江允庭看着她,搖了搖頭,“真是個傻丫頭。”然後又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我開玩笑呢。走吧,下去。”
他的車停在墓園門口的停車場裡。偌大的停車場,只停着他這一輛車。
回去的路果然很不好走,到處都是施工的籃板子,路上刨土揚塵,還堵車堵得不像話。
安安自語,“好髒啊,還好,沒開車過來。”
江允庭側過頭看着她,戲謔的笑,“陳安安同學,你現在坐着的也是車啊,你怎麼不擔心我的車弄髒呢?”
安安對着他皺皺鼻子,“你的車不關我的事,你不知道嗎,我完全就是一個‘只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人。”
他點頭,“哦,原來不知道,現在知道了。”
安安咯咯的笑了,聲音清脆。
江允庭又側過頭看她,目光漸漸變得很溫柔,“剛剛哭過了?”
安安瞪他,“沒有,你哪隻眼睛看見我哭了?”
也許是相處久了,也許是他給她那種熟悉感,也許是他本來就溫柔,現在和他在一起,安安總覺得莫名的放鬆,偶爾的,會很自然的流露出她小女孩的一面。。
江允庭只是淡淡笑着搖頭,“沒有,沒看見。不過,你得把你的小兔子眼睛遮起來才行。”
安安就真的捂住了眼睛。
這個人真壞,誰讓他提起小兔子的。
過了這段修路的地方,前面的路開始好走起來。江允庭似乎隨意的說,“我要順路去機場接一個朋友,你和我一起去吧,中午吃了飯我送你回公司。”
安安看着他,“我現在還可以說不去嗎?”
他笑,“馬上要上機場高速了,恐怕不行。”
安安挑眉,“你看,我都上了賊車了,還問什麼?反正就是跟着混吃混喝,我都OK啊”
於是男人又朗聲大笑。
兩個人站在國際航班的出口沒等多久,安安正在看着人來人往的地方發呆,就見一個高大的男人一陣風似的的從出口衝了出來。
那人直直的衝向江允庭,和他好一頓熱烈的擁抱,嘰裡呱啦熱情的說着英語,擁抱完了纔看到旁邊的陳安安。
“wow,允庭,這位美麗的女孩子是誰啊,怎麼也不給我介紹一下呢?”那人嬉笑着,然後主動伸出手,“我是允庭的朋友,你叫我Sky就行了。敢問小姐芳名?”
安安心裡偷着笑,真想不到江允庭會有這麼個朋友。這人一雙桃花眼,一看就是個花花公子。
而且,她默默想着,眼眶發青,明顯的縱慾過度。
如果走在街上,她一定不相信,這個人會是江允庭的朋友。
她剛剛伸出手去,指尖還沒碰到Sky的之間,江允庭就把她的手拉住,側頭看着她微微笑着,“這是陳安安,這位嘛,他已經自我介紹了。他就這樣,你不用理他,我們走。”
說着拉着安安的手,轉身往門外走,走了兩步纔回頭看那個Sky,挑挑眉,“還不跟上?”
上了車,Sky坐在副駕駛上,安安坐在後面。
啓動了車子,江允庭才帶着笑意說,“你這個花心大蘿蔔,怎麼捨得扔下一羣鶯鶯燕燕到我這兒來啊?是不是又欠下了什麼風流債,跑到我這裡躲債來了?”
那人臉上滿不在乎,似乎故意回頭看了眼安安,油腔滑調的說,“允庭,當着美麗的小姑娘的面,給我留點面子。”
江允庭目不斜視的開着車,嗤笑他,“你還有什麼面子啊?”
Sky也笑了,回頭看着安安,“安安,你別聽他胡說,我是來玩兒的。我還頭一次回國,你有空不,給我當嚮導唄。我特別喜歡美女嚮導。”
不等安安說話,江允庭就冷冷的說,“她沒空,她要上班。”
Sky斜睨着他,“喂喂,江允庭,我問安安呢也沒問你。”
江允庭也不看他,語氣平靜無波,“我是她老闆,我不給假。還有,請叫她陳安安,她和你沒有這麼熟。”
安安低下頭笑,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江允庭這樣尖銳不客氣的樣子。
還有點小別扭,很有趣。
突然聽Sky大聲笑,“允庭,允庭,I see,你是在吃醋是不是?哦,So cute。”
安安怔了怔,擡頭就看見江允庭微紅的耳根。
然後他還是清淡的聲音,卻帶着一點點幾不可聞的失落,“別胡說,陳安安有男朋友的。”
過了一會兒,Sky低聲說,“原來,江公子遭遇滑鐵盧啊。唉,允庭,這個我得好好教教你,晚上你過來,咱倆喝着聊。”
江允庭只是低低的說,“閉嘴,用不着。”
安安側過頭看着窗外,沒聽見,都沒聽見,飄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