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近塗靜靜地聽着,他知道張矣名此時髮上衝冠,已經憤怒到了極點了,陳近塗已經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他不由自主想站到張矣名那邊去,可是理智卻告訴他,不能這樣做,這樣只能使事情繼續惡化,
他是一個管理人,他的言行,必須對得起自己身上的這套制服。沉默了片刻,他說:“張矣名,你們的遭遇我很同情,真的。請相信七夜,我們一定會解決好這件事的。”
“憑什麼相信,就憑你身後那些拿着槍的傢伙嗎,陳大人,你要搞清楚,他們是窮,不是傻。”張矣名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候,居然會被自己的話逗樂了。
“張矣名,這原本和你無關,你又不是丐幫的,老老實實寫你的文章,做你的學問多好啊,何必來趟這混水呢……”
陳近塗還沒有說完,張矣名就打斷了他的話:“你錯了,錯了三個地方。第一,天下人管天下事,路不平衆人踩,爲什麼我就不能來趟這混水呢。第二,我本來就不是老老實實做文章的人,你不會這麼健忘吧,我的明天日報,在你陳大人的手裡,就被查封了好幾次,勒令整改啊。第三,我不是與丐幫無關的人。雖然,我不是丐幫弟子,可是,我卻是丐幫的好心人啊。凡是牽涉到丐幫生死存亡的大事情,都少不了我的意見。”
“現在又不是什麼有關丐幫生死存亡的大事。”
“誰說不是?”張矣名突然擡高了自己的聲音,道:“都沒有飯吃了,這事還不夠大嗎,那麼請問,什麼纔是大事呢?對於你陳大人來說,幾粒糧食,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對於這些丐幫弟子來說,那是真真正正關乎生死的啊。”
張矣名突然大笑了幾聲,接着說:“陳大人,你有沒有捱餓過,真正的捱餓過?幾天幾夜茶米不沾,而且不知道,還將有多少天吃不上一丁點東西,你試過嗎?我試過,就在我被騙子騙走了南山書齋之後。在那個時候,你和你效忠的七夜,在哪裡?”
“你爲什麼不報警?”
張矣名苦笑道:“你怎麼知道我沒報警?你不知道這件事,因爲你那時出差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報警了,而且不下一次,可是,沒有人理我,證據不足,不予立案。最後,他們大概是覺得我很煩人,就把我趕了出來,還威脅我如果敢再搗亂,就把我關起來。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就在我差點餓死街頭的時候,你知道是誰救了我?是丐幫!他們自己都沒得吃,卻把吃的東西分給了我。不,他們分給我的絕不僅僅是吃的東西,而是這殘酷的世上僅有的溫情。古代韓信尚知報漂母一飯之恩,何況我張矣名呢。所以,我成爲了丐幫的好心人。我發誓,只要有我張矣名一天,沒有人能動丐幫。所以,陳大人,你說,我究竟是不是無關的人啊?”
陳近塗不知所措了,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和張矣名爲難,可是他接到的命令是把鬧事的乞丐全部抓回去,如果拒捕,可以開槍。作爲管理人,服從上級命令是最基本的素質,可是陳近塗卻猶豫了。管理人,至少也應該是個人啊,如果他今天下令開槍,豈非禽獸不如。
杭州城,斷橋橋不斷,殘雪雪未殘,雪花狂舞,迅速地覆蓋着道路、樹木、房屋,彷彿要用純潔,取代這世上一切的骯髒。
冷嗎,冷,令人栗烈觱發的徹骨寒冷。可是這些寒冷,比起世人冷漠的眼光又算得了什麼呢,乞丐們的心早已被這不公的人世涼透了,相反,倒是這滿天輕柔飄逸的雪花,似乎還包含着些許的溫柔。
張矣名對陳近塗道:“乞丐的想法很簡單,你給我金錢,我讚美你,用我的嘴脣。你給我同情,我讚美你,用我的心靈。”
陳近塗道:“我說過,即使是你,如果做壞事的話,我也一樣會抓你的。”
張矣名笑了:“等真的做了再說吧。”
是的,張矣名根本就沒有犯罪,陳近塗不能抓他,也不能抓那些乞丐,因爲,正如張矣名說的那樣,他們只是想吃飯而已,難道一個人想吃飯,也是有罪的嗎?
“收隊。”陳近塗終於說出了這兩個字。
“頭,上頭可是說了……”
“有什麼事,我頂着,收隊。”
“是。”
管理人都撤走了,陳近塗走在最後面。突然他聽見張矣名輕輕地說了一句:“謝謝。”
他迴轉頭,對張矣名道:“記着我說的話,如果你做壞事的話,我一樣會抓你的。”說罷,他大踏步走進了寒風中。
狂風從他耳邊呼嘯而過,他不自覺地緊了緊衣裳。突然他想起了兒時聽過的一個故事。太陽和狂風比誰的本領更大,它們決定比誰能讓路人脫掉衣服。狂風使勁地吹着,沒能把衣服吹掉,路人反而把衣服裹得更緊了。輪到太陽了,溫暖的陽光撒在路人身上,路人不自覺得地解開了釦子,最後他走得出汗了,便脫掉了衣服。太陽戰勝了狂風。
殘暴的統治,只能使老百姓更快地站起來反抗。要更好地安國寧家,唯一的辦法就是把愛和陽光撒向大地,不,是撒向人們的心裡。
可是,他又能做什麼呢?
他什麼都不知道。只有繼續在風雪中孤獨前行。
事情暫時解決了,幾天後,張矣名坐在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上,桑林五友聚會的日子快到了,他接到老五柳簫惠的來信,簫惠是五個人中唯一的女子,張矣名自然要格外照顧,所以決定親自去火車站接她。
作爲張矣名的朋友,桑林五友之一,柳簫惠自然也不是普通女子,在她的支持下,她丈夫林艾南的雜誌《江湖》才順利發行,這是除了張矣名的《明天日報》以外,唯一不登廣告的雜誌,與《明天日報》不同的是,它是純文學刊物,在這樣一個年代,不登廣告的純文學刊物能夠存活下來,是一個奇蹟,柳簫惠當然是功不可沒的。
當年,林艾南欠下了一大筆高利貸,柳簫惠起早貪黑擺地攤賣小商品,替林艾南還債,支持林艾南的文學夢想。債主是個流氓頭子,逼迫林艾南還債,他說只要林艾南敢自斷一腿,這筆債就一筆勾銷。他以爲林艾南一定不敢,誰知道林艾南卻真的拿一把一尺多長的西瓜刀砍傷了自己的腿。
當時天上下着瓢潑大雨,柳簫惠撲倒在林艾南身上,請求流氓放過他。流氓萬萬想不到林艾南的平生之志如此之大,他看着林艾南傷口上汩汩流出的血,和雨水混合在一起。流氓終於被感動了,把林艾南送去了醫院。
由於傷得太深,而且傷口被雨水感染了,林艾南落下了終生的殘疾。柳簫惠不離不棄,最終嫁給了林艾南。流氓覺得林艾南這個人了不起,決定非但不追究欠款,而且還全力支持他,所以,《江湖》雜誌才能一直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