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懷恨在心

酌酒與君君自寬,人情翻覆似波瀾。

白首相知猶按劍,朱門先達笑彈冠。

草色全經細雨溼,花枝欲動春風寒。

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

這一夜過得實在是太漫長了。

僅僅幾個時辰,大漢帝國就迎來了前所未有的兩難局面。此時一堆問題擺在王政君和衆公卿面前亟待解決:日出之後的祫祭大典要不要正常舉行?如果正常舉行,那麼皇帝陛下的死訊何時宣佈,何時舉行國喪。祫祭大典上由誰代替皇帝祭天告地?倘若不舉行,那該如何面對幾日前已經齊聚長安的各國使團及北方遊牧勢力代表?

一夜的時間終於討論出了解決方案,祫祭大典繼續舉行,由宰衡王莽代皇帝舉行祭天大典。大典之後,宣佈平帝駕崩之事,全國舉喪,立新君即位,大赦天下。

俗話說,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這句話對於已經54歲的王莽來說更是如此。所有人都聽到了皇帝臨終前的控訴,並指派了王莽、孔光、劉歆、匡鹹爲輔政大臣,然而在商議新君人選的時候,卻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派,一派是王莽和劉歆,主張立楚孝王劉囂的曾孫,年僅兩歲的嬰兒爲皇太子,一派是匡鹹,主張立中山王劉成都爲皇帝,剩了個孔光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匡鹹見孔光舉棋不定,不由得有些焦急,忍不住大聲催促道:“大司徒何故如此遷延?當初孝哀皇帝駕崩之時,是你主張立中山王爲帝,並以《尚書》之言警示衆人,言商王無子,兄終弟相繼。如何今日卻如此舉棋不定?且楚孝王曾孫年僅兩歲,宰衡心中所想,君豈不知!”

王舜上前一步:“匡太常,不要以爲陛下臨終委你爲輔政大臣便可恣意妄爲,你可不要忘了,在這個殿內,隨便拎出一個人來,都比你官階要高得多。再者,昔日孝成皇帝曾有言:中山王即位,他將以何身份配饗太廟!如今先帝屍骨未寒,你便如此興風作浪,所欲何爲!況且大司徒乃三朝老臣,德高望重,所選所推皆爲國着想,哪裡由得你在此以下犯上,大放厥詞!”

孔光的老臉一下子僵住了。王舜說的沒錯。當年漢成帝健在時,也沒有子嗣。有一次跟幾個大臣商議立太子之事,時任御史大夫的孔光就提議立中山王劉興爲皇太子,結果惹得漢成帝一臉不高興,後來成帝立定陶王劉欣爲太子,劉欣即位後還特意因這事冷落了自己不少時日,如今王舜舊事重提,這結果不是明擺着了?

想到這裡,孔光也不得不說道:“啓稟太皇太后,老臣以爲,太保之言有理。昔者,孝成皇帝曾言明此事,如今往事重現,老臣願意附議宰衡的提議,以楚孝王曾孫爲太子,請太皇太后聖裁。”

“你!老司徒啊,你對得起先帝對你們孔家的龍眷之恩嗎?你對得起世襲的褒成君稱號嗎?你對得起烈君對你的栽培嗎?”匡鹹被孔光氣得說不出話來,此時的他,真想跑過去把孔光按在地上暴打一頓,真是個軟弱的老東西!

孔光聞言,赧然不語。

王莽見場面有些僵,出來打圓場道:“匡太常,孔司徒乃是三朝元老,所謀之事必定爲國爲民,太常可不要妄加揣測。再者,不立中山王確係孝成皇帝金口玉言,只是當時太常還在匡丞相庇佑之下,不知此事,也不爲過也。”

杜吳站在後面聽着這幾位帝國的實際掌權者言語交鋒,感覺到一陣陣寒意襲來。這個朝廷,既看等級,還看資歷,像自己這種無水之萍無根之木,根本不可能討得一絲便宜。匡鹹想必也明白這個道理,沒有拉杜吳出來站隊,況且即便拉了杜吳出來,他的話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好在日出之前,終於敲定了所有的流程。

由宰衡、安漢公、大司馬王莽代替皇帝祭告天地,其餘文武官員按照之前的演練參加大典,匡鹹作爲主祭人主持整場祭祀大典,王莽宣讀祭文,孔光宣佈封侯事宜。整場大典將會把時間縮短到原來的一半,以防突發事件。

漢平帝元始五年(公元6年)九月初八,在來到大漢的第六年,21世紀的新青年杜吳,終於第一次見到了真正意義上的古代祫祭大典。

巳時一到,鼓樂齊鳴。衆王侯公卿在青銅編鐘的悠長樂聲中緩步前行,待抵達明堂時,外圍已經站滿了觀禮的各國賓客和遊牧勢力代表。大批儒生擠在最外圍,個個翹首以盼,等待着這一神聖時刻的來臨。要知道,在明堂舉辦祫祭大典,這可是先周天子纔有的殊榮,如今幾百年過去了,終於能在有生之年見到這一盛舉,儒生們簡直要發瘋了。

此時,鼓聲鐘聲戛然而止,衆人迅速安靜下來。太常匡鹹站了出來,站在玉階之上,大聲道:“祫祭大典,始!”

衆公卿在王莽和孔光、王舜的帶領下,分左右依次進入明堂。王莽先替平帝祭了天地,衆人依次跟着跪下。杜吳神色有些黯然。本來站在前面祭告天地的應該是那個14歲的少年,然而他卻在幾個時辰前撒手人寰了。雖說以兔子導毒並不是他,但是他還是心痛不已。那麼好學的少年天子,一個有可能會中興大漢的有爲皇帝,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黎明到來之前的暗夜裡。其實杜吳明白,即便平帝親政,也未必真的能鬥得過王莽等人,但是他勝在年輕啊,才十四歲,擱21世紀還沒初中畢業呢,他有大把的光陰跟朝堂上的老狐狸們鬥智鬥勇。只是現在說什麼都已然無用了。

忽然,杜吳的冷汗冒了出來。杜一派夥計送兔子的時候明明說是買了給自己大補用的,如果不是紫蘇看它們可愛,攔着不讓動,以琵琶對自己的關心,肯定會做成更美味的食物給自己吃,那到時候……

想到這裡,杜吳的腿肚子開始轉起來,他抽筋了。

大典之後,一定要派人好好打探一下賣兔商人的底細,這個人就像一條毒蛇,死死地盯着自己,不知道下一刻從哪裡冒出來,突然咬一口後再度消失。

此時叩拜已經結束,王莽的祭文已經唸誦完畢。不得不說王莽是一個超級演員,一篇祭稿念下來,抑揚頓挫,情感飽滿,表情到位,念道最後居然哽咽起來,直聽得外面的儒生們掩面而泣。

此時公卿們再度來到玉階前,只見一隊舞人快速跑到玉階前,杜吳拿眼睛數了一下,八排八列共六十四人,左手執龠,右手執翟。竹龠形狀像個笛子,而木翟上則插着三根羽毛。六十四人整整齊齊地跨步向前,龠指東方,翟衝雲霄,起承轉合間左橫右跨,一直到了明堂門口,才依次列班兩旁,開始做起各種祭祀動作。

杜吳有些看不明白,悄悄地問身邊的祭酒,此爲何舞。祭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還是解釋道:“此乃八佾舞,是沿用周天子祭祀時的舞蹈,是本朝最尊貴的舞蹈,只能是天子祭祀時纔可使用,否則便是大逆。”

杜吳這才明白過來,心想這可是難得一見的際遇,千萬不能錯過,便拋下雜念,興致勃勃地盯着場上看起來。

八佾舞表演了很長一段時間,這種脫胎於祭祀的舞蹈本身就比較乏味,杜吳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聊,便四處打量起來。正好看見一駕六馬的重翟遠遠地停在明堂之外,杜吳知道,這是王嬿的馬車。天子駕六,諸侯駕五,卿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這是《周禮》明文記載的。六馬的重翟,只有王嬿這個皇后才能當得起。杜吳更知道,王嬿是來看他的。

昨晚的事,除了讓衆人措手不及之外,對王嬿的打擊更大。平帝死了,她從一個皇后變成了太后。如果那個兩歲的孩子真的被立爲太子的話,她的餘生,只能在這深宮大院裡度過了。想到這裡,她悄悄地命人駕車,來到明堂外,只爲了能遠遠看一眼那個讓她朝思暮想了快兩年的人。

八佾舞結束了,祫祭大典也快到了尾聲。由於此次祫祭大典是一次盛典,所以陪同參加祫祭大典的,有二十八位諸侯王,一百二十位列侯,宗室子孫九百餘人,將整個明堂圍的是水泄不通。衆人都知道此次大典結束後,會有升官封爵,所有人都在靜靜地等待着大司徒孔光。

終於,萬衆矚目下孔光登場了。

他先是講了一堆客套話,然後拿出一份帛書,鄭重地清了清嗓子,開始念道:“加封嚴鄉侯劉信爲列侯,授金印紫綬,封地東平國,封劉瀟爲列侯,授金印紫綬,封地淮南國,封……”

杜吳撇了撇嘴,當初高祖劉邦生了那麼多兒子,以至於到如今稱王的諸侯都有二十八位,而整個大漢都沒有二十八個州。現如今,王莽爲了拉攏劉氏宗族的支持,再次大肆封侯,所封的列侯爲王以下最高的爵位,地位僅次於三公,已經封無可封了,真是狗尾續貂啊。

正腹誹着,聽到孔光又念道:“封太中大夫劉歆爲列侯,封儒生陳崇爲列侯,”他頓了頓,又提高了聲調:“封宰衡、安漢公、大司馬王莽爲楚王,加九錫,四輔三公憑傳通報!”

剛纔還在爲自己被封侯而志得意滿的劉信等人,此時卻難受得緊了。承認王莽的楚王之位吧,這是外姓人騎到自己頭上拉屎撒尿。不承認吧,剛剛纔被封了列侯,難道不該投桃報李嗎?傻子都知道如今的朝堂是王莽說了算,但是公然反對那不就等於被列入暗殺的黑名單了嗎,前段時間才死去的申屠剛就是赤裸裸的明證啊!

大家正不知所措之時,主祭人匡鹹突然站出來大聲說道:“臣有異議!衆位同僚,高祖皇帝曾有明言在先,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可共擊之!如今祫祭大典上劉氏子孫尚且僅得侯爵,安漢公何德何能可竊據王位!”

這話說得重了,確實是重了,不光稱呼改成了安漢公,更是在全部王侯公卿面前用了個“竊”字,不可謂用意不深。老司徒孔光還未開口反駁,王莽卻笑呵呵地走了過來,伸手拍了一下匡鹹的肩膀:“匡太常言之有理。高祖皇帝明令不可不尊,且大漢建國兩百餘年,除高祖朝外,未有一位非劉姓稱王者,老夫感念匡太常提醒,自此以後,再也不用提封王之事了。”

明堂內外頓時歡聲一片,這個消息傳到外面時,甚至還有儒生當場爲王莽作了賦,以歌頌他的高尚品德。杜吳擡頭看了看天,他知道,那一天終於快來了。

亂哄哄的祫祭大典終於結束了。杜吳夾在亂哄哄的人羣中向外走去,遠遠地還看見匡鹹正在與王舜爭吵,只是現場太亂,根本聽不到他們在吵什麼。

走出明堂的時候,杜吳特意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那輛六駕的馬車已經不見了。杜吳揉着自己發酸的膝蓋,上了自己的馬車。這兩天發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要好好梳理一下,另外,平帝大喪的日子也會馬上定下來,他已經被確定爲司徒長史了,另外還加封了鎮北將軍,領金吾衛,以後的日子只會更加忙碌起來。不過當下之急,還是要抓緊前往清風樓,迅速撒出人手尋找那個兔販子的蹤跡。總是被人惦記着,始終不是件好事情。

皇帝的葬禮舉辦得極爲隆重。王莽召集孔光劉歆等一幫大儒,爲年輕的皇帝上尊號。衆人商議了半天,決定將廟號定爲元宗,奏尊孝平。於是斂孝平,加元服,葬康陵。王莽又令天下吏凡六百石以上者皆服喪三年,以示哀痛。隨即大赦天下。

王莽最終還是辭去了楚王的稱號,但是仍舊搬進了楚王府,大司馬府便空了下來。王莽已經離開,杜吳便以名不正言不順之由離開了大司馬府,帶着琵琶和小茶在清風樓附近買了一個宅院,他好歹也已經秩比千石,是大漢貨真價實的高官了,只是自己這個高官買宅子的錢還是王莽贊助的。

太皇太后王政君很是信守承諾,賞了湛盧信石十萬貫錢,又封他爲縣侯,好巧不巧地將他封在了泰山郡的桃鄉縣,只是此時的杜吳並不知曉,兩人相見已經是多年之後了。

孝平皇后王嬿被封爲黃皇室主,自此養在深宮,幾乎與世隔絕。

王莽終究還是立了漢宣帝兩歲的的玄孫做了皇太子,自此開始獨攬朝政,幾乎成了皇帝。所有的臣子包括三公見了他都要請安,奏事必須以“敢言之”開頭。楚王府修葺之後,將原來的黑漆大門改成了硃紅大門,房檐也超出了大門外的臺階。王舜又奏請太皇太后,給王莽配置了特設的宗官、祝官、卜官、史官和家令、家丞各一人,由朝廷供給俸祿,輔佐王莽處理公務和家政。並將王莽原先私下豢養的三百名虎賁衛士放到明面上,爲楚王府把守門戶。自此,大漢天下,已經由王莽一人說了算了。

本卷終。

請看第三卷《羣盜蜂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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