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聲音落時,已驅馬往無邊的深夜裡奔去。孫毓培不敢遲疑,馬匹丟了事小,若她有個閃失,如何向祁家交待。向閔晨大喝一聲,“你們往東。”
話音未落,已跟着祁雲奔了出去,瞬間便不見了蹤影。閔晨此時可沒什麼心情感嘆,和張茂全隨着餘下的兩個馬倌向東而去。
雨水傾注,夜黑如墨,留守在氈棚中的人們焦急的望着無邊黑夜。絡兒嚇得哭出來,纓兒亦嚇得面無人色,兩人擠在氈棚前,藉着帳內幽幽燈火,睜大眼睛望着幾人消失的方向。
雨夜中馬蹄聲,人們的呼喊聲愈來愈遠,幾刻鐘後,夜宿之地除了風雨聲之外,便餘下死一般的靜寂。
孫毓培好容易追上祁雲,在她身側大吼,聲音嘶啞,“你跟着我。”風雨將他的聲音卸去些力道,聽起來卻依舊火氣十足。
祁雲回了下頭,無邊黑夜中,藉着微弱天光,只能看到一個更黑的影子,讓她在這無邊的黑夜中,增添了些勇氣,心頭亦如火光一般,快速滑過,似是溫熱的流水。旋即,她收回神,一手指向西方,用更大的聲音喊,“馬匹向西,頭馬肯定在西邊……快追!”說着已策馬狂奔而去。
眼前黑影一閃而過,在他怔神的瞬間,便消失在無邊雨夜中,孫毓培暗歎一聲,不及多想,拍馬直追過去……
商隊更多的馬倌和商人策馬追來,不知是誰先開始,以口哨爲號,試圖控制失控的頭馬,祁雲策馬響應,無力黑夜中,馬匹在頭馬的帶領下,蹄聲陣陣,有若滾雷,齊齊向東方奔去。尖利的口哨聲,幾乎被蹄聲風雨淹沒。
一聲接一聲的口哨此起彼伏,交織在風雨中,微弱幾乎不可聞。身子已顛簸的毫無知覺,雨水如注自身上淌下,將體溫一點點抽走,只餘下徹骨冰涼。
不知奔了多久,雨勢逐漸小起來,天空黑雲漸退,四野微微明亮一些,狂奔的馬羣似乎累了,速度緩下來。追趕的馬倌突然發力,口哨聲更加密集,祁雲咬牙撐起身子,挺直脊背呼應西邊……
突然前面傳來幾聲嘈雜人聲,夾着隱隱的歡呼,馬羣奔跑的速度驟然降下來……
“趕上了……”祁雲鬆了口氣,剛呢喃一句,身子一軟,一頭栽下馬背。
“小心!”孫毓培一直策馬跟在她身後,突然間的變故,讓他只來得及發了出一聲驚呼,只聽“噗通”一聲,祁雲已摔倒在地上。
孫毓培大急,幾乎沒停頓便自仍奔跑的馬背上跳下來,順手撈起祁雲避開,兩人在泥地上滾了幾滾,原地打轉的馬羣,擦着二人身側險險涌過。
孫毓培摸了把臉上的泥水,跳起來,將祁雲打橫抱起,快步跑到馬羣十幾步開外。
“毓培……”前面傳來閔晨的呼叫。
孫毓培直起身子,大聲應道,“我在這裡!”
說着低下頭,藉着微弱天光,見祁雲頭發溼噠噠交錯貼在臉頰,幾乎看不清面目,嘆了口氣,伸手將她臉上的溼發撥開,啞聲問道,“你還好嗎?”
迴應他的是寂寂無聲的風雨。讓人心頭涌上無邊的惶恐。
孫毓培大急,“喂!喂!”
閔晨快馬趕來,找了半晌,才瞧見二人,急忙跳下馬背,“她怎麼了?”
“喂,喂,你還好嗎?”不及回閔晨的話,孫毓培急忙晃着祁雲的身子,想到方纔那一跌,心中又急了幾分,更加大力搖晃。
“咳!咳咳!”祁雲被他晃得輕咳起來,伸手推了他一下,虛弱地道,“我沒事……”
那如蚊音般輕細聲音傳入耳中,孫毓培只覺心頭一鬆,混身的力氣瞬間散去,強撐着虛軟的雙腿,將她扶起來,問閔晨,“可摔到哪裡了?”
祁雲微微搖頭,“無事。”
孫毓培聽她聲音平靜,才放下心來,轉頭向閔晨大聲道,“頭馬被制住了麼?究竟是怎麼回事?”
“頭馬繮繩被人砍斷,臀上被人紮了一刀,就這麼簡單。”閔晨走到他身前,聲音很輕,略帶些嘲弄。
孫毓培與他慣熟,聽到此話,已知他已到極點。他撇了一眼祁雲,看她定定立着,纔將目光投向聚集的馬羣。前面呼喝聲此起彼伏,過了片刻,已變作幾個馬倌齊齊的口哨號令。馬羣不過片刻的混亂,已隨着頭馬掉頭,整齊而溫順的往回涌。
孫毓培收回目光,他對閔晨的話並不十分驚訝。這一路行來,皆十分順利,即使是雨夜,馬匹突然受驚本身就不同尋常。
直到那黑雲一般的馬匹自身邊完全過去,孫毓培才道,“先回去罷。有事回去再說。”
閔晨應了一聲。翻身上馬,“我與他們趕馬,你照顧祁小姐。”說完策馬而去。
“是針對你們的麼?”祁雲強撐着站直身子,望着遠去的黑雲一般馬匹,輕輕問道。
“現下不好說。”同行的商人還有四五人,每人販的馬匹數量都與他們不相上下,孫毓培倒不敢十分肯定,雨點又大了起來,他走過去將自己的馬牽來,走到祁雲身邊,“先回罷……”
祁雲四處看了看,自己的馬已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即使那馬在,她現下手腳僵直,也不適合騎馬,在漫天雨簾中自嘲的牽動脣角,沒再說話,在孫毓培的攙扶下,爬上馬背。
孫毓培亦沉默着,將外衣解下來,擰去上面的雨水,翻身上馬,坐在她身後,順手將外衣罩在祁雲頭上。
兜頭而下的雨點登時消失,祁雲微怔,伸手將順着臉往下的淌的雨水抹去。身後的胸膛漸漸透過來些體溫,讓她微微一顫,急忙挺直身子。
前面馬蹄聲漸去漸遠,孫毓培不敢策馬急奔,只控着方向,讓馬匹小跑着,追着聲音而去。
等二人看見駐紮地的燭火時,天色已微亮。雨逐漸停了,祁雲自衣衫中探出頭來,被冷風一吹,猛然打了個寒噤,忙又縮了進去。
孫毓培一路沒言語,到達營地時,閔晨已在帳前候着,藉着微光,看他臉色鐵青,脣角亦噙着一抹冰冷的笑意。
絡兒與纓兒一見二人歸來,一齊撲過來,“小姐,你有沒有事?”
孫毓培跳下馬,伸手去祁雲,祁雲側身躲過,聲音輕而堅定,“我自己可以。”說着將他的衣衫扔過去,自己小心下馬。
藉着燭火的光亮,可以看清她全身泥污,狼狽不堪。絡兒與纓兒急忙問道,“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祁雲搖了搖頭,回頭看了下孫毓培,一言不發鑽進氈棚之中。
張茂全聞訊趕來,看見孫毓培的狼狽模樣,趕忙向前,“少爺帳內有燒好的熱水,趕快擦擦身子,換衣乾爽的衣衫。”
閔晨亦點頭,“此事不急,先換了衣衫再說。”
孫毓培微微點頭,向祁雲帳子那邊瞄了一眼。閔晨登時又沒了正形,笑嘻嘻地道,“怎麼,動心了?”
孫毓培瞪他一眼,沒說話,挑簾進了氈棚。
閔晨在氈口立了一會兒,方轉身進去,孫毓培已換了乾淨的衣衫,臉色依舊蒼白冰冷。
閔晨笑嘻嘻地道,眼底卻是一片冷肅,“馬匹丟了有五六十匹。各家正在商議損失均攤。你意下如何?”
孫毓培接過張茂全遞來的茶水,吃了半杯,方擡起眼皮,“可找到是哪個下的手?”
閔晨搖了搖頭,“有一個郝姓商人少了一隨從,據他說,此人是在商隊啓程前僱的,因他說他精通蒙語,才帶上他的。大約是此人乾的罷。”
“蒙語麼?”孫毓培擰了眉頭,他們啓程時跟的大商隊共有一百多人,精通蒙語的亦有七八人,“可知道名字?”
“此人叫阿九。”閔晨亦接過張茂全遞來的杯子,呷了一口,隨即又指扣桌,輕笑,“名字定是假的。等我們回到城內,想找此人,怕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你覺得這事是衝着我們麼?”孫毓培沉默良久,問道。
閔晨嘻嘻笑了,“若是衝着我們,我們便佔了便宜。本是咱們一家的損失,幾家平攤呢……若不是,咱們也虧不了多少,只是叫人心頭不爽呢……”
“少爺,閔少爺,會不會是那姓盛的做的?”張茂全試探着問道。
閔晨與孫毓培對視一眼,又快速移開,各自盯着眼前的桌面。好一會兒,孫毓培擡頭,“茂全,你去問問祁小姐可有大礙。”
張茂全點點頭,挑簾出去。
“若是他……他最好能將這事瞞上一輩子,也別露出什麼馬腳,否則……”待張茂全出去,閔晨緩緩輕笑。
“終是我們大意了。”孫毓培沒接閔晨的話,半晌才輕嘆一聲。
閔晨聞言感慨一嘆,站起身子伸了個懶腰,“嗯,若是衝着我們來的,必是他無疑。”說着他自嘲一笑,“陸夫人臨行前,還特意提過此事,說實話我心中是有些不以爲然,且覺得她有些草木皆兵的味道。現下想想,她倒是對的,若是她在,今日之事,說不得能避免。”
孫毓培因這話而目光暗了暗,卻沒接話。
這時,帳外有人說話,閔晨起身走到門口,與來人說了幾句,返回帳中,“是郝老爺。他大約是因自己隨行之中少了人,怕大夥將損失都算在他頭上,極力主張損失各人均攤。”
孫毓培微微點頭,“若大家無異議,咱們自然無異議。”
閔晨亦微微點頭,在小炕桌前坐下來,沉默良久,似是依舊不服氣般,問道,“若陸夫人在,今日之事當真能避免麼?”
孫毓培擡頭看了看,脣角微挑,“怎麼,不服氣麼?”
閔晨笑起來,“是有些不服氣。一個女子……”
是啊,一個女子……孫毓培在心中重複了一句。卻沒再說話。此事不但閔晨大意,他最初雖放在心上,時間久了,一路安順,未免有些不在乎。
…………
祁雲回到帳內,換了衣衫,藉着水盆將身上的泥污清理乾淨。絡兒替她穿了衣衫,又取了毯子來將她包住,並將帳子中間的火堆撥旺,弄了些火炭裝到銅盆中,移到她身側。看着她蒼白的臉頰,兩人心有餘悸,卻大氣不敢出。
默默將泡好的熱茶遞到她眼前兒,祁雲緊緊裹着身上的毯子,好半晌,身子纔有些暖意,伸手將茶杯握在手中,緩緩吃了半杯,臉上才慢慢浮上些血色。
絡兒小心問道,“小姐,身子可有不適?”
祁雲緩緩搖頭,那一摔雖然有些猝不及防,好在草地鬆軟,又因雨水浸泡,除了最初時有些頭暈之外,身上倒無大礙。
纓兒掃過低垂的帳子簾兒,又側耳聽聽外面,除了遠處的嘈雜人聲,並無其它動靜,心中十分不滿,自家小姐爲了幫着趕馬匹凍成這個樣子,孫公子竟然不來問一問。
絡兒順着她的目光亦向門口掃了一眼,再小心看了祁雲一眼。微微嘆息,小姐雖說了是爲了與陸夫人賭一口氣,可愈到後來,她愈覺得出關是爲了孫公子。
可不管她心中到底想的,今日之事已將二嚇得掉了魂兒,再不敢任她我行我素。不由低聲哀求道,“小姐,回到忻州,咱們便回遼東如何?小姐若有什麼閃失,叫我和纓兒怎麼跟老爺交待?”
纓兒心中亦後怕,不由眼着哀求道,“是呀,小姐,咱們回去罷。”
“嗯。”祁雲沉默一會兒,輕輕點頭。
她如此順從,倒叫二人愣住了,再看祁雲面色平靜,亦猜不出她在想什麼。正不知如何接話,外面響起細微的腳步聲,旋即張茂全的聲音在帳外響起,“祁小姐,我家公子差我來問,您身子可有大礙?”
祁雲目光動了動,向絡兒示意。
絡兒起身走到帳子口,隔簾答道,“我家小姐無礙,謝孫公子掛心。”
張茂全鬆了口氣,在帳外道,“我家公子說,今日之事多謝祁小姐,請您別客氣,若有不適請及時言說。”
絡兒又代爲答了一句,張茂全方離去。
回到帳內,張茂全將這邊情形回得孫毓培。他半閉着眼睛嗯了一聲。
衆人忙活大半夜,到此刻又累又乏,爲了損失如何分配又吵鬧一陣子,此刻帳子周邊都安靜下來,閔晨和孫毓培各自坐在隔水油氈上,閉目養神。
“毓培……”炭火噼啪間,閔晨閉目出聲,“此次回忻州,祁家小姐……”
“我送她回遼東。”孫毓培聲音淡淡的,幾乎不加思索。
閔晨張開眼睛,輕輕一笑,點頭,“是該送回去。”說着又斜了他一眼,再次輕笑,“你可莫到了遼東,叫人給留下回不來……”
孫毓培半閉着眼睛搖搖頭。
閔晨不再說話。閉目養神。
直到天大亮時,氈子周邊纔有人走動,二人睜開眼睛,一齊出了氈棚。郝老爺又將衆人聚在一處商議,這馬匹損失如何算。
孫毓培和閔晨二人對均攤並無異議。雖然有可能是衝着他們來的,但人卻不是他們帶上的,均攤是最公平的法子。
餘下兩個小商人卻不同意,吵嚷了好些時候,最終拗不過大家,勉爲其難應了下來。
孫毓培叫張茂全到跟前,“你快馬先行,餘下不足二百里路程,一日當能趕到忻州府。到蘇記找阮大,就說馬匹到了,問他在何處安置。”
他們臨行前,阮大已開始四處尋找販馬的門路,現今已三四個月過去,當是已探好門路了。
張茂全應了聲,又壓低聲音道,“少爺,昨夜多虧了祁小姐。您該親自去問候一聲。”
孫毓培回眸望了望氈簾低垂的氈包,微微點頭,“我知道了。你去罷。”
張茂全與衆人打了招呼,策馬先行離開。
閔晨看了看四周已開始收拾行李的商隊,又看看祁雲所住的小氈包,提議,“若祁小姐身子不適,我隨大商隊先行,你在後面照應着些罷。”
孫毓培點點頭,閔晨向衆人走去,他立在氈包口立了一會兒,轉身向祁雲那邊走過去。
走到氈包門口,隔簾問道,“祁小姐,商隊準備前行,你……”
話音未落,便聽裡面傳來了一陣咳嗽聲。絡兒一陣風似的衝到氈包外,面帶焦色,“孫公子,我家小姐有些發熱,這可怎麼辦?”
絡兒話音剛落,祁雲的聲音已傳了過來,“我無礙,這就收拾與大家一起上路。”說話間已又輕咳了幾聲。
孫毓培皺了眉頭,低頭想了想,“商隊之中,似是有人帶有應急藥物,待我去問問。”說完便大步離開,向前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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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晚上還有一章。過年了,各種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