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寺外巡走一圈後,佛像再次被擡回了寺內。
三名男子將佛像放在了木塔前,銅佛落地,轟然有聲。
端坐在木塔前的帕羅法師眼皮也沒擡一下,只是不停誦唸着經文。
三名男子喝過村民們送來的甘蔗水後,便默默的跪坐在木塔前,靜靜聽經。
未等太陽落山,院中便點燃了篝火,人們點起手中的蠟燭,舉行了隆重的巡燭儀式。
孩童們笑鬧着,卻被家長們牢牢約束,不讓他們靠近木塔附近。
夜色漸臨,在寺內僧衆的安排下,大家享用着齋飯。
齋飯除了寺裡準備的米飯、菜餚、糉糕點心以外,還有村民們帶來的肉食,蔗糖和甘蔗酒。
大家歡笑着,大吃大喝,跪坐在木塔前的三名男子像是充耳未聞,一動也不動。
一直到木塔上的帕羅法師微不可查的擡了下手,三人才起身,往桌前走去。
“頌帕!快來!”
幾個年輕的小夥子衝長髮男子招手,喊他過去。
男人大步來到他們桌前,坐下身來,拿過一片香蕉葉,便用勺子盛了些米飯,又拿了塊煮好的牛肉,啃吃了起來。
一個約莫五六歲大小的男孩側着腦袋問他:“頌帕叔叔,頌猜叔叔還沒回來嗎?他說過會給我帶遊戲機的……”
他話沒說完,就被身旁的哥哥在後腦勺上抽了一巴掌。
頌帕的動作停住了,口中也停止了咀嚼。
男孩捂着腦袋,嘴一撇剛想哭,就被哥哥一瞪眼給嚇得憋了回去。
頌帕將口中牛肉吞下,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聲音醇厚:“你會有遊戲機的。”
說罷,他站起身來,衝一旁正在狼吞虎嚥的男子肩頭拍了一把,沉聲說:“巴坤!來打一場!”
巴坤正是此前擡佛時沒站穩的男子,他聽到後,趕忙抹了抹嘴巴,有些懊惱的站起身來,跟了上去。
見兩人起身往中央的空地上走去,衆人都歡呼了起來。
頌帕是周邊十幾個村子裡公認的泰拳第一人,甚至在村裡的年輕人心中,整個泰國都不會有比他更強大的拳手。
平日裡他是不會出手的,只有像今天這樣的重要節慶場合,他才偶爾會和師兄弟們打一場表演賽,這也是節日慶典的重頭戲。
有人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望功”戴在了頌帕和巴坤兩人的頭上,寺內樂班奏起了禮樂,笛、鼓、叮噹齊鳴。
濃重的烏雲遮擋了天空,天空颳起了微風,火光映照在頌帕跪伏在地的身軀之上,伴隨着他的舞動,涌動的肌肉匯聚成一層層的波浪,翻滾着,蘊藏着駭人的力量。
頌帕的表情嚴肅而認真,像是在做着天底下最神聖的事。
巴坤已經用麻繩在手臂和小腿上纏繞了一層護臂和護腿,而頌帕卻沒有做任何準備。
衆人用身體在中央圍成了一圈場地,兩名拳手相對站立,雙手合十,放在額心。
儀式結束,頌帕提起雙手,放在額前兩側,略弓着肩,雙眼緊盯着巴坤,腳尖點地,向他逼近。
巴坤將雙拳放在臉頰兩側,移動腳步,卻在一點點的退卻。
頌帕忽然上前一步,一記鞭腿踢在了巴坤的大腿外側。
巴坤腳下一歪,疼得抽了抽嘴角,但他知道頌帕已經留了手,否則他早就站不住了。
真倒黴,但也怪不了別人,誰讓自己沒站穩呢?
頌帕再次一記鞭腿踢了過來,這一次巴坤預判到了他的進攻,提膝擋住。
頌帕沒再動手,但仍在一點點逼近,這是在讓他主動進攻。
巴坤一咬牙,不再閃躲,而是向前一步,開始搶攻。
綁着麻繩的拳腳堅硬程度不亞於木棍,但頌帕卻他不閃不避,任憑巴坤的重擊砸在身上。
他長久訓練已經化入本能的防守動作幫他卸去了巴坤進攻的大部分力道,寬厚的肌肉和堅硬的骨骼抵禦了剩餘的衝擊,他並沒有受傷,但疼痛是實打實的。
他像是在用這痛苦懲罰自己。
巴坤的進攻遲緩了下來,頌帕用一記鬼魅般的高鞭腿直接踢倒了他,結束了這場表演。
空中的雲層愈發的厚重,僅有的一絲微風也消失了,空氣中滿是悶熱的溼氣。
村民們告辭離去,寺內重回平靜。
銅佛前搭起了棚子,除了收拾打掃的小沙彌,所有僧衆都跪坐在棚下,閉目默誦經文。
頌帕重新跪坐在木塔前,面向帕羅法師,一言不發。
天空中落下了第一滴雨點,繼而便有萬千雨點落下。
頃刻間,悶雷滾滾,傾盆大雨隨即落下。
滿院僧衆無一人移動,盡皆跪坐原地,默誦經文。
頌帕跪坐在木塔前,大雨落在他的肩頭,身上,再凝爲水珠滑落,順便帶走一絲體內的溫度。
萬千雨滴滑落,很快,頌帕便瑟瑟發抖了起來。
但他依然默然跪坐,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大雨逐漸停歇,頌帕渾身盡溼,一縷縷的頭髮溼噠噠的黏在一起,向下滴着雨水。
“唉……”
木塔之上,帕羅法師幽然開口,沙啞着嗓子問:“你決定了?”
“是!”
頌帕用力點了點頭。
“佛說:一切有爲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
帕羅法師苦口婆心。
頌帕又將頭埋得更深了些,語氣卻十分堅定:“我只有一個弟弟!”
帕羅法師沉默了。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唉……”
頌帕一言不發。
“你上來。”
帕羅法師再次開口。
頌帕依言上前。
帕羅法師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了一串佛珠,上面墜着一塊看不出材質的小牌子,看着輕飄飄的,晃動間卻叮噹作響,聲音清脆。
將它掛在了頌帕的脖子上,帕羅法師輕輕撫摸了下他的頭頂。
頌帕低頭看着佛牌,上面篆刻着一個梵文,意思是“乘”。
面上浮現感動之色,頌帕俯身叩首,雙手合十,緩緩起身。
走下木塔,他環視一週,似乎要將每一個人都印在心底。
隨後,他便向着寺門,大步而去。
誦經聲悠揚,帕勞法師仰頭看向天空,喃喃自語:“一切諸相,即是非相,一切衆生。即非衆生。該來的,終究會來……”
他睜開雙眼,那裡是一雙通體漆黑的眼珠,沒有絲毫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