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雷光橫過昏暗蒼穹,令水汽迷濛的大地有那麼一瞬被照亮,旋即陷入更深沉的昏暗裡。
天威煌煌,不可測度。
石河縣張氏府邸裡,李金水和袁飛舟並肩站在停着師伯祖棺槨的偏房前,看着黑沉沉的棺材,靜默良久。
袁飛舟首先開口,面罩森寒:“先前葉玄這小畜生亮出護身法罩時,我心裡忽地生出一個念頭。”
李金水聞言,斜乜了師弟一眼,低沉道:“那柳青侯出身無相宗,有七品飛劍庇護,天資奇高。
這等嫡系子弟,宗門長輩既知他身涉險地,怎麼也得賜下一兩樁救命的寶貝,受激而發,護衛其主。
但在甬道里,我們都未見到柳青侯身上有寶光流露,沒有展現任何護身的寶貝,一下就被那隻魔手轟死。
師弟,你是不是與我想的一樣?
覺得這柳青侯,根本沒死?”
“正是。”袁飛舟微微昂首,目露精光,完全未受縣尉被掏心而死這樁事的影響,尖聲道,“那魔手想也是他召喚而來。
雖不知這種手段源出何等法門,但想來亦知其必有侷限。
不然柳青侯何須施什麼手段,把咱們騙走?
只消召出魔手,直接將我們師兄二人一下拍死,河神水府之中秘藏,豈不全歸他一人所有,再不必擔心咱們會捲土重來?”
“本想着來日方長,與他好好協作,共分寶貝。
所以今日初探河神水府,未帶師伯祖過去,但他卻衝咱們陰仙宗耍手段,此事絕不能就此善了。
不如帶着師伯祖,即刻出發,再探水府。
亡羊補牢,爲時未晚!”李金水咬牙切齒,積累的滿腔憋悶,正無處發泄。
不知何時,高天昊亦站在了兩位師叔身後,聽到李金水所言,他連忙接話道:“小子想與兩位師叔同往河神水府一探,也好增長些見識,以後遇到此類情況,不致手忙腳亂。”
他在長輩面前,素來表現得乖巧懂禮,讓人不自覺就偏向他。
但此次茲事體大,陰仙宗已經摺損了八九個弟子,屆時在甬道里再遇到危險狀況,李金水不能保證能護住這個門中菁英弟子。
李金水微微皺眉,便要開口拒絕。
卻見袁飛舟轉身面向高天豪,面色慈和,連那尖銳嗓音也顯得溫和起來:“你既然想去,那便一同跟去罷,師叔自問還是能護住你一個晚輩。
今次未能將那精靈讓你煉爲己用,到河神水府去看看,說不定會碰到更好的寶物。”
李金水在旁看着袁飛舟對高天昊關愛有加的樣子,眉頭皺得更緊,卻未再開口拒絕。
……
幽暗墓室裡,張大倚靠棺材坐在地上。
四周牆壁上流轉的琥珀色光此時都明滅不定。
墓室斜對面,那兩扇描繪有輪迴轉生、羽化登仙意象的石門寂靜佇立着,似乎從來都沒有洞開過。
石門之前,就是整座大墓的正堂,是墓主宴請賓客的場所。
當下沒有人來赴宴。
張大已經用過老妻留給他的餐食,但腹中飢餓依舊沒有半分消減,他眼神空洞地往着墓室外的兩扇石門,耳邊響起紛繁的囈語。
或瘋狂、或悲愴、或憤怒、或歡喜。
許多人的記憶在他腦海裡走馬燈般閃過,與他自身的記憶相融,他吸收了葉玄融合而成的‘生靈願力奉祀精炁’,也承擔了那些貢獻此炁之人的部分因果。
無數看不清的絲線纏繞着他的心魂,記憶碎片潮水般涌動,讓他分不清自己是誰,分不清哪個纔是自己。
“旱三年,澇三年,螞蚱吃三年……
線穿豆子當街賣,河裡扎草上秤盤,大姑娘才值一個雞蛋……
餓啊……”
張大看到有人朝自己伸出手,那人面黃肌瘦,幾乎變成一具骷髏,她頭上野草般的白髮被風吹着,覆住了大半張臉。
他撥開老婦臉上的頭髮,看到母親的臉。
母親嘴脣囁嚅着,給他端來一碗肉湯:“吃吧,今天逮着只老鼠……”
他掀開母親蓋住胳膊的衣裳,看到被割去血肉的小臂。
“娘啊——”張大喉嚨裡翻滾出兩個音節,眼神恢復片刻的清明,又陷入混沌中去,“餓啊……”
他捧起那碗肉湯,大口吞吃起來。
湯鮮味美,簡直是世間最好吃的東西。
張大低頭咀嚼着,滿嘴鮮血。
他吃掉了自己的一根手指,接着是第二根。
他從臉上挖下一條條肉絲,也一併塞入口中。
那些紛繁而狂亂的囈語,匯成千萬種音調的同樣詞語:“餓啊——”
吃。
吃飽了纔有氣力幹活。
吃飽了才能活着。
長長久久地活着。
張大大口咀嚼,鮮血在腳下淌開,漸漸把自己吃成了一具白森森的骷髏。
骨骼上還連着血絲,在他丹田那個位置,有一團血光終於凝聚成形,一點點挪移到胸腔子裡,往上繼續遊動,要歸入頭骨泥丸宮。
他的身後,自歸入此間便再沒有打開過的鬼首陰棺棺蓋緩緩打開。
沙……沙……沙……
正堂墓室對着的那條甬道里,陰仙宗三人小心翼翼地在其中緩行着,俱是精神緊繃,戒備森嚴。
三人之前,高大壯碩的師伯祖大步行走,渾身關節靈活,渾然不似尋常殭屍,它周身偶有雷蛇遊曳,強橫氣息鋪展開來,帶給身後三個小輩厚重的安全感。
甬道正對着的那面已被染黑的鏡子裡,老者的面孔在其中若隱若現,那些淌出鏡子的黑線此時已然收縮回去。
老者的聲音亦在那黑色魔氣裡時高時低:“曩謨三曼多。
沒馱喃。
唵。
摩訶迦羅耶。
娑婆訶!”
黑海里翻涌出一根根手臂,簇擁拱衛着老者的頭顱。
沙……沙……沙……
石門之後,鬼首陰棺裡,一具無頭的屍體緩緩坐直了身體。
祂背靠棺材一端,身着斑斕錦袍,向張大潔白的頭骨伸出手,那手掌上披覆密密麻麻的鱗甲,此時亦緩緩隱去。
張大頸骨間,那團血紅色光團終於凝聚成一顆丹丸,直入泥丸宮。
他的一雙眼睛裡,閃過複雜的情緒,悠長地嘆息了一聲。
而後,這顆頭顱便被完整摘去,戴在了那具無頭屍首的脖頸上。
陰仙宗的師伯祖走出甬道,一擡首,兩顆灰白的眼珠子與黑鏡裡的蒼老面孔對視一眼。
無數黑色絲線紛紛扎來,剎那間破開這具白僵一身堅韌的毛髮,扎入其中。
蒼老面孔掙脫黑鏡,凌空而來,蓋在了陰仙宗師伯祖的那張面孔上。
陰仙宗師伯祖轉過頭,看向三個都未反應過來的後輩。
映入袁、李、高三人眼裡的,卻是一張陌生的蒼老面孔。
他們眼神震駭,瞪大眼睛,目光卻越過師伯祖的面孔,看向了其之身後——
兩扇石門緩緩洞開,一個人形從棺材裡站起,走出了偏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