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喬的審問口供,傍晚前後,從宮裡送到了金相等幾位相公手裡,第二天的早朝上,在滿堂激動激烈之極的爭吵中,內侍從宣德門幾乎一口氣跑到大殿門口,江延錦在宣德門口,遞了份薄薄的摺子之後,舉刀捅進了自己心口。
江延錦在宣德門投案自殺前,妻馮氏已經懸樑於江府。
摺子寥寥數語,是江延錦親筆,交待的清清楚楚,刺殺秦王,是爲了給馮氏一族報仇,爲妻雪恨,強弓硬弩來自江陰軍中,弓手也都是來自江陰軍中,來自馮氏的私人。
激烈的爭吵如同沸水上澆了一大瓢冷水,瞬間安靜的連個水泡也沒有了。
皇上冷着張臉,站起來,徑自走了。
秦王府裡,郭勝大步流星衝進暖閣,李夏擡頭看向他。
“江延錦到宣德門投案,當場把自己捅死了,說是他私自所爲,爲了給馮氏一族報仇。”郭勝說的極其簡潔。
李夏臉上一絲意外也沒有,“江延錦當初爲了馮家,從明州星夜兼程趕到京城,卻留下不走了。”
李夏臉上露出絲絲譏笑,“不但不走,還動作頻繁,搭上趙家,搭上了駱遠航,江延世留下他,容着他,就是爲了今天呢。”
“那?”郭勝看着李夏。
“這樣很好,這件事咱們不管,嗯,”李夏沉吟了片刻,“一會兒我跟王爺說一聲,這件事讓他退一步,皇上什麼意思,幾位相公怎麼議,就怎麼樣。你去迎祥池看看,找個合適的機會,讓六哥去一趟。”
頓了頓,李夏接着道:“這樁劫殺,大約也就這樣了,今天下午,或是明天早朝之後,只怕就要給五哥一個豐厚追封以安撫,等追封下來,再要怎麼樣,就是咱們過了。”
李夏輕輕冷笑了一聲,這就是人心,人命之後有了些許好處,你再有忿恨,就是執拗就是不知恩不知足不懂事……
“趕在追封前面!”李夏嚥下心裡突然衝上來的悲愴,急促的吩咐道。
“是。”郭勝欠身答應,退幾步轉身大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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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自從楊大娘子之後,迎祥池邊上接二連三的有人過來燒紙祭祀,這堆火,從楊大娘子點起,就沒熄過,一直到深夜,祭祀的人流,還是絡繹不絕。
到第二天,清早起來溜彎散步喝早茶吃早飯的閒人不閒人發現,那一堆已經極厚的灰燼堆,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用青磚圈住,一圈青磚旁邊,並排放着兩張有些破舊的八仙桌,桌上放着兩隻香爐,旁邊堆着兩堆線香。
不時有人上前,拿一根香,彎腰在青磚圈子旁邊那支粗大的雪白蠟燭上點燃,舉香三鞠躬,將香插到香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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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了朝,柏喬又被皇上叫着聽完了議事,回到殿前司,從進大門起,見什麼踢什麼,衝進上房,一腳踹翻了他那張堆滿了亂七八糟東西的長案,又踢倒了旁邊的茶桌,茶桌旁邊的花架,花架邊上的薰爐,在滿屋的狼籍中間,連轉了幾圈,餘氣未消,直衝出去。
小廝護衛屏着氣急跟進來,再急跟出去。
柏喬一路踢出殿前司,跳上馬,勒着馬在殿前司門口連轉了四五圈,突然想起昨天郭勝那句話,有人在迎祥池燒紙錢祭奠李文山。
“去買幾擔紙錢,多買些。去迎祥池!”柏喬吩咐了一句,調轉馬頭,抖動繮繩,直奔迎祥池。
幾個小廝急忙從隊伍中出來,買了紙錢,順便又買了元寶,香燭,但凡想到的,有一丁點可能會用到的,都先買了再說。
他家爺心情不好,極端不好。
柏喬一口氣衝到迎祥池,離很遠就看到那圈青磚圍成的粗陋圈子裡,跳動不停的火焰,和不時飛起的一星半角的紙灰,以及青磚圈子旁邊,已經排成一條線的捻香祭拜隊伍。
等着捻香祭拜的隊伍,三三兩兩圍蹲在青磚圈子旁邊,劃開紙錢往裡添着的人,以及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比柏喬看到他們更早的看到了一身鮮亮衣甲,騎在馬上,因爲怒氣未消而渾身殺氣騰騰的柏喬,頓時慌亂起來。
柏喬跳下馬,隨手扔了繮繩,大步流星,徑直衝到那兩張八仙桌前,示意剛剛拿起根香,一臉驚懼看着他的一箇中年人,“煩讓一讓。”
說着,伸手拿起根香,左右看了看,往前一步,半蹲半跪下,點燃了那根香,轉了轉,對着李府的方向,鄭重三鞠躬,直起上身,將香插進香爐,衝看的呆的半張着嘴的中年人微微欠身,“您請。”
幾個小廝買了紙錢等物,各提了幾提,一路飛馬,已經趕到了,見柏喬上好了香,急忙提着紙錢送過來。
柏喬走到那圈青磚旁邊,找了個空檔蹲下,一左一右兩個老婦人急忙往旁邊挪,給柏喬讓出位置來。
小廝用力扯斷捆紙錢的麻繩,劃開一把紙錢遞給柏喬。
柏喬一把一把往火堆裡扔着紙錢,扔着扔着,悲傷越來越濃,眼淚落下一滴,又落下一滴,漸漸淌成了串,漸漸哭成了聲。
周圍的人,都忘了自己要做什麼,呆呆的看着一隻手不停的往火堆裡扔紙錢,另一隻手一把一把抹着眼淚,哭的上氣不接下氣的柏喬。
這一幕,深刻印進所有人的心裡,在迎祥池衆多故事傳說中,添上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也給畫匠畫師,甚至年畫商家添了幅新畫,和高山流水的鐘子期和俞伯牙一樣,在這之後,成了極受喜愛的畫作題材。
這是以冷酷聞名的柏小將軍,後來的柏大將軍,柏大帥,一生中唯一一次當衆痛哭。
“快快快!去請六爺!”看到柏喬蹲下送紙錢那會兒,郭勝還有幾絲猶豫,誰知道眨眼間,柏喬就哭成了孩子,郭勝一竄而起,急急的往外推長貴。
長貴飛竄出去,上馬疾衝去請李文嵐。
李文嵐跟在飛奔的長貴後面,到的極快,迎祥池離李家不算遠。
郭勝迎在最靠近迎祥池的巷子口,見長貴疾衝過來,上前一步,伸手抓住李文嵐的馬繮繩,勒停馬,順勢抱下李文嵐,將繮繩扔給小廝,自己拉着李文嵐,一邊急急往前走,一邊低低道:“迎祥池有人燒紙錢祭奠的事,你五嫂跟你說了沒有?”
“說了。”李文嵐趕的有些氣喘。
“嗯,柏喬來了,正哭的厲害,你去勸勸。”幾句話間,已經進了迎祥池,郭勝站住,推了把李文嵐,“去吧。”
李文嵐嗯了一聲,奔着哭的淚水滂沱,淚人兒一般的柏喬,連走帶跑。
“柏小將軍,還請節哀。”李文嵐衝到柏喬身邊,彎腰想去拉他。
“六……”柏喬仰頭看向李文嵐,伸手抓住李文嵐的胳膊,李文嵐沒能拉起柏喬,反被柏喬一把揪的坐到了地上。
“您別哭了,五哥……”李文嵐本來就滿腹悲傷,這兩天要強撐着安慰阿孃,早就憋的十分痛苦,被柏喬的眼淚和痛哭,還有這一拉,一句五哥說出來,就崩潰了,抱着柏喬的胳膊,放聲大哭。
站在不遠處看着兩人的長貴,哎了一聲,六爺是專程來勸柏小將軍的,一句話沒說完,他倒哭的比柏小將軍還慘,這叫什麼事兒!
“這樣好,就這樣最……唉。”郭勝拍了下長貴,一句話沒說完就哽住了,一聲長嘆,擡手抹了把眼淚。
柏喬摟着李文嵐,連連拍着他,似乎想安慰幾句,卻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好順手塞了把紙錢給李文嵐,小廝機靈,急忙拎了一大捆蹲到李文嵐身邊。
坐在青磚圈旁邊,一邊涕淚橫流一邊化紙錢的,由柏喬一個,成了柏喬和李文嵐兩個人抱頭痛哭,兩個人一邊哭,一邊一把一把的扔着紙錢。
眼看那幾堆紙錢化的差不多了,郭勝示意長貴,“挑幾個人,差不多了,先陪六爺送柏小將軍回去。”
長貴答應了,帶了十來個李府小廝長隨,上前勸起李文嵐和柏喬,將兩人扶上車,先將柏喬送回柏府。
兩人剛走,就有幾個書生上前,捻了香,提着捆紙錢,蹲在青磚圈旁,一張張化着紙錢。
郭勝眯眼看着越來越多的捻香祭奠,和滿滿圍在青磚圈旁化紙錢的文士書生,以及提着一捆捆紙錢,等着青磚圈旁空出位置的更多的文士舉人太學生,以及,換了便服的各部小吏小官。
所謂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