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兒帶你弟弟到園子裡玩支。”眼看楊姨娘到了,黃二奶奶忙吩咐李章玉。
李章玉莫名其妙的看着拼命衝她使眼色的黃二奶奶。
“不用迴避。”李夏看着黃二奶奶笑道:“玉姐兒也算大人了,好好聽着,回頭跟你大哥二哥說說。”
黃二奶奶聽李夏這麼說,想想也是,玉姐兒今年都十四了,讓她看看她這個小九姑的手段,就算學不會,長長見識也好。
李章玉被李夏幾句話說的眼睛都睜大了,趕緊挪了挪,正襟危坐,滿眼興奮。
陳姨娘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停的瞄着門口,急的恨不能使個法術把大老爺撮過來,旁邊楊姨娘不停的往她這邊擠,擠的她又怕又怒,恨不能一腳把楊姨娘踹到天邊去。
“聽大伯說,陳姨娘家是書香門第?你父親也是有功名的?”李夏看着陳姨娘,臉上沒什麼笑容,她懶得笑。
“是,我父親二十二歲就中了秀才。”陳姨娘聽李夏問這個,挺了挺腰板,心往下落定了一絲。
她這個書香門第,可不是虛撐出來的。
“聽說你家十分富庶,你進帥司府時,帶了四個管事婆子,十二個丫頭,還有兩家人做陪房?嫁妝也十分豐厚,十里紅妝吧,聽說當時也算一場小轟動,是這樣?”李夏打量着陳姨娘。
“是,自小起,父親母親都極疼愛我,父親傾力陪嫁我,不過是想讓我離家之後,能有幾分依恃。”陳姨娘再次瞄向門口,心有些落定,她雖然是妾,卻是堂堂正正,經過官府,光明正大擡進來的貴妾。
“聽說你自小飽讀詩書,才華橫溢,是秦鳳路出了名的才女,是隻讀過詩詞歌賦,還是經史子集皆有涉獵?”
“皆有涉獵……”陳姨娘一句話沒答完,外面響起婆子的通傳聲:“老爺來了。”
陳姨娘頓時長舒了口氣。
李文楠挪了挪,坐到嚴夫人身邊,伸手過去,握住了嚴夫人的手。
李冬下意識的伸手去抱如意,李文梅急忙看向李夏,臉色微變。
趙大奶奶憤怒無比的狠盯着陳姨娘,恨不能咬她一口,黃二奶奶飛快的連眨了七八下眼,看着神情紋絲兒沒變的李夏,和握着嚴夫人的手,低低和嚴夫人說着話的李文楠,兩根眉毛突然挑起又飛快落下,看樣子熱鬧大了。
李學璋進來,除了李夏端坐沒動,其餘諸人,連嚴夫人在內,都起來見禮,李學璋看着端坐沒動的李夏,猶豫了下,長揖到底。“王妃安好,昨天見到王爺,有些削瘦,這一趟,王爺辛苦了。”
“勞大伯牽掛。”李夏雖然笑容滿滿,卻連個欠身的禮都沒回,“我正和陳姨娘和楊姨娘說話呢,大伯既然來了,也坐下聽聽。”
李學璋被李夏的倨傲惹有幾分怒氣,卻沒表露出來,九姐兒極聰明的人,照理說不該這樣……
“阿爹來晚了一會兒,”李文楠笑道:“阿夏已經和陳姨娘說了幾句話了,陳姨娘說她父親二十二歲就中秀才了,她進帥司府時,陪房帶了二十幾個人,十里紅妝,很是轟動,還說她自小讀書,天份極高,經史子集皆有涉獵。”
李文楠和李夏這一對搭檔,雖說幾年不見,默契依舊,李夏嘴角彎出絲似有似無的笑意。
“這話極是,陳氏確實才華極好,經史子集均小有所成。”李學璋捻着鬍鬚,呵呵笑着,頗有幾分自得。
“既然經史子集皆小有所成,那妾通買賣這一條,沒涉獵過嗎?”李夏緊接着李學璋的呵呵,話鋒陡轉。
陳姨娘一個怔神,急忙看向李學璋,李學璋笑容呆滯在臉上。
“我是嫁進王府之後,才當家理事的,從前在家裡時,大伯孃寵愛,從不理會這些家務閒事,王府的下人,不管是宮中指過來的,買進來的,還是典過來的,連一身衣服都是求了恩典才能穿走,咱們府上呢?也是這樣嗎?”
李夏看着趙大奶奶問道,趙大奶奶這會兒簡直是三伏天喝了冰水,語調爽利的不能再爽利了,“咱們家是這樣,我孃家也是這樣,這是有律法的。”
“阮家呢?還有你們家,你們唐家規矩重,也是這樣嗎?”李夏挨個問過姐姐李冬,李文梅和李文楠。
“大嫂都說了,這是有律法的。”李文楠笑答了句。
“陳姨娘的陪嫁和嫁妝,大伯落在誰的名下了?”李夏看着李學璋問道。
李學璋張了張嘴,下意識的看向嚴夫人,李夏順着他的目光看向嚴夫人,眼睛微微眯起,嚴夫人淡然的迎着李學璋的目光,片刻,移開了目光。
“陳姨娘今年纔不過二十一歲,到大伯身邊侍候時,只有十八歲,花兒一樣的年紀,陳姨娘生的又好,”李夏再次打量陳姨娘,輕輕嘆了口氣,“牡丹花兒一樣,象陳姨娘這樣的女兒家,要家世有家世,要人品有人品,嫁妝豐厚,年方二九,爲什麼要進帥司府,給大伯做個小妾呢?
大伯已經五十八歲了,年老體衰,肥胖緩慢,臉上全是皺紋,這樣老朽之人,陳姨娘卻心甘情願十里紅妝給他做妾,陳姨娘到底是怎麼想的?”
李學璋被李夏說的臉都青了。
黃二奶奶拼命忍着笑,唉喲喂,她們家九姑奶奶這張嘴,怎麼就這麼不留情面呢!
李章玉聽兩隻眼睛圓瞪,看看她翁翁,再看看陳姨娘,再看看她翁翁,再看看陳姨娘,看成了一隻撥郎鼓。
陳姨娘臉上青紅不定,被李夏目光盯着,咬牙道:“老爺一心爲民,才學出衆,洞察秋毫,乃國之棟樑。”
“一心爲民。”李夏輕輕重複了句,隨即笑道:“這麼說,你是因爲打心眼裡愛慕李帥司,纔不顧年紀,寧可做妾,也要到李帥司身邊,唱和相隨的了?”
陳姨娘這一次沒看李學璋,下意識的往另一邊側了側頭,咬牙應了個是字。
“你有兩兄一弟,在你十里紅妝進帥司府之前,你這三個兄弟都是白身,連個童生也沒能考出來,你進帥司府隔年,你大哥中了秀才,秋闈,你父親中了舉人,再一年,你二哥也中了秀才,然後是你三弟弟,自從你進了帥司,你父親和你三個兄弟,學問大漲,才華總算溢出來了。”
“我父親和我兄長,還有弟弟,他們都是憑本事考出來的!”陳姨娘怒目李夏。
“嗯,你父親中舉人前一年十一月裡,你家李帥司給他舊年在江南東路的下屬,現已升任興化府尹的黃陪源寫了封信,秦鳳路學政家和人家爭一座山的官司,臘月裡就判了下來,學政家自然是大獲全贏。”
李學璋一張臉白的沒人色,李夏沒看他,只似笑非笑看着象看鬼一樣看她的陳姨娘,“學政跟你家帥司不一樣,他不愛美人,愛善本書,從你進了帥司府,你家帥司前後寫了七封信,和唐家,古家,還有那位莫先生莫濤江,討好善本書,總計……”
李夏看向端硯,端硯忙曲膝答道:“總計三十九本,有六本是孤品。”
“楊姨娘,”李夏掉頭轉向楊姨娘。
“婢子在。”楊姨娘有幾分驚恐,又有幾分心安,她是被人倒手買賣過幾回的人,沒有家人。
“你是怎麼到大爺身邊的?”李夏側頭看着楊姨娘那份安心和篤定。
“婢子是自小兒被家裡賣了,先在人牙子家幹了兩三年活,後來人牙子見我生的好,就賣到了一家專門養人的娼戶,後來王家把我買下來,送給了大爺。”楊姨娘答的極其詳盡,她家沒人要考秀才。
“嗯,鳳翔王家,祖籍淮楊,靠販茶起家,這一代當家人,王家大爺王強頗有幾分本事,雄心勃勃,先是想謀幾張鹽票,做鹽商生意,使盡手法,忙了三四年,一無所獲,後來朝廷和北邊乙辛之戰時,從秦鳳路調糧,他發現糧食,特別是軍糧生意,比鹽更加有利。
正好,你家大爺去了秦鳳路,王強挖空心思,總算搭上了你家大爺,送金銀珠玉無果之後,把你送到了你家大爺身邊。”
李夏看向李學璋,“大伯知道娼戶教導小姐們,最要緊的一條是什麼嗎?那就是讓嫖客覺得,這小姐愛上他了,生生死死只愛他一個。楊姨娘這一條學的最好,也是因爲這個,王強才挑中了她。
果然,她進帥司府沒幾天,大哥就覺得他這個姨娘,愛他愛到可生可死。”
李夏笑起來,嚴夫人慢慢往後靠在靠枕上,擡起帕子按在眼角,按下了一滴沒能忍住的淚。
“隔月,王強如願以償,做起了秦鳳路的軍糧生意,並藉着秦鳳路帥司府的大旗,把生意一路往北推進,一直找到關銓軍中,以秦鳳路李帥司親戚自稱,請見關銓。
現在,王強已經到了京城,在秦鳳會館大宴過好幾回賓客了,回回都請到了大哥。看樣子,是準備在京城大展拳腳了。
也是,如今的王家,在京城可比在秦鳳路得意多了,李家,唐家,阮家,丁家,甚至秦王府,都是他王家的親戚麼。
從你進了帥司府,王強給你送過幾回銀票子?最近一回送了多少?銀票子呢?”
李夏最後一句,緊盯着楊姨娘問道。
“不知道,我是說,很多回,常送,不知道多少回,最近一回是前天,送了一萬銀,銀票子,買衣服,首飾,還有,給她,都給她了,她說她拿給大爺用,她說不能我給,她說就說是她的嫁妝。”
楊姨娘沒有陳姨娘聰明,但她對危險的感知,卻比陳姨娘強多了,這會兒,她嚇的幾乎站不住,眼前這位總是似笑非笑的王妃,象是從閻羅殿裡出來的。
李夏不說話了,伸手接過端硯遞上的茶,慢慢啜着。
屋裡鴉雀無聲,只有李夏手裡的茶碗,偶爾發出的一聲兩聲刺耳無比的清脆碰撞聲。
李文楠滿眼崇拜的看着李夏,幾年不見,阿夏這打架的本事連上了幾層樓!
李冬不停的眨着眼,這事兒,有這麼嚴重麼?
李文梅從下而上仰視着李夏,天底下有瞞得過她家九姐兒的事兒麼?回去得好好跟二郎說說,千萬不能做九姐兒不許的事!
黃二奶奶和趙大奶奶兩張臉都是慘白,驚恐萬狀,這不是兩個姨娘,這是兩個抄家滅門的大禍害!
李章玉聽的懂了五六,不懂四五,不過兩個姨娘,以及她翁翁已經完敗這件事,她卻是極其明白了,看着臉色灰白的翁翁,李章玉心裡涌起股幸災樂禍,剛樂禍了一會兒,急忙又往下壓,那是翁翁,不能笑,這是不孝!
“是我……”李學璋有些艱難的站起來,衝李夏長揖下去。
“這也不能怪大伯和大哥。”李夏打斷了李學璋的話,“這樣美色當前,才色俱佳,美且富,大伯和大哥把持不住,我和王爺也都想到了,大伯要是不介意,這件事,我來替大伯料理?”
李學璋喉結連連滾動,下意識的又看向嚴夫人,這次是一看即回,垂下頭,一個好字,應的連血帶肉。
陳姨娘一張臉慘白無人色,一把抱起兒子,緊緊抿着嘴,瞪着李夏。
“你父親和三個兄弟的文章我已經看過了,略通文理而已,秦鳳路文氣雖差,也沒差到你三個兄弟這樣的就能中秀才的程度,我已經讓人去秦鳳路了,革掉你父親和你三個兄弟的功名。興化府那樁案子,我也讓人去重查了。”
“我父親本來就是秀才!”陳姨娘急眼了,“你憑什麼?你一個女人,你干政!”
“本來就是秀才啊,那也沒辦法了,要革總歸要革盡的。
對了,秦鳳路學政這一任期滿,回到京城,大約要閒一陣子了,新的學政,碰巧我能說得上話,至少這一任上,你們族裡每一箇中秀才舉人的,我都要查看卷宗學問。”
李夏看着被她緊緊摟在懷裡,勒的想哭又不敢哭的七哥兒,片刻,移開目光,看向瑟瑟發抖的楊姨娘,“把你還給王家,你只有死路一條,這件事錯不在你,不該送你上死路。
可不送你回王家,王家就有臉在外面舉着李家親戚這塊招牌招搖撞騙。”
楊姨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聲聲磕着響頭。
“大嫂看呢?”李夏看向趙大奶奶。
“找戶人家把她嫁了吧。”趙大奶奶答的極快,她耳薰目染,很擅長處理要打發出去的通房妾侍。
“大伯看呢?”李夏看向臉色更加青白的李學璋。
李學璋勉強擠出絲笑容,“也好。”
“那就請大嫂處置吧。”李夏的目光在喜氣洋洋的趙大奶奶臉上停了片刻,移開看向幾乎站立不穩的陳姨娘,指着陳姨娘和趙大奶奶道:“大伯孃年紀大了,精力不濟,只想看些想看的。長嫂如母,這位七哥兒,煩勞大嫂照顧一二,大嫂看呢?”
趙大奶奶連連點頭。
“還有陳姨娘手裡的人和錢物,也請大嫂一併處理乾淨,省得她指使着人滿府窺探,打着嫁妝的名頭,收受賄賂,再拿銀子教壞府中子弟,除了七哥兒的府中子弟。”
“老爺!”陳姨娘抱着兒子,撲通一聲跪在李學璋面前,聲色俱厲,“她再是王妃,也是出嫁女,她憑什麼插手長輩的家事?這是哪門子道理?老爺!您倒是說句話啊!”
“這些都是正理。”李學璋臉頰上的肉抽動幾下,用力甩開陳姨娘揪着他衣服的手,“你不是隻要侍候在我身邊,別無所求麼?”
嚴夫人有幾分怔忡的看着李學璋。
李夏斜眼看向趙大奶奶,趙大奶奶這會兒反應快極了,“都是死人嘛?還不趕緊把七哥兒抱起來,嚇着哥兒怎麼辦。快把她拖起來,真是沒規矩!虧還有臉說讀過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