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臘月,半點熱鬧的意思也沒有,京城的官宦權貴之家,都在惴惴不安於三皇子一案,滿城的市井小民,不明就裡,卻有足夠的敏感和聰明,感受到那份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要熱鬧,也是關着門自己家裡熱鬧。
柏景寧想把這件根本無法深查的案子推到大慈恩寺這個至少不會牽連太多的苦主頭上,卻遭到了太子一系和蘇相一系的強烈反對,特別是二皇子,伏在大殿上,哭訴怒斥,幾乎暈厥過去。
膠黏凝滯的案情,以及陳江極其沒有眼色的提上來的關於熊家和趙家的案情摺子,火上澆油,讓幾位相公在皇上面前吵成一團,就連修養最好,一向不爭不搶做老好人的嚴相,也動了火氣,和魏相蘇相直着嗓子嗆上了。
案情好象越來越撲朔迷離,朝堂上越吵越兇,彈劾的摺子越來越多,彈劾的範圍越來越廣,某家幾十年前家族出過爬灰叔嫂私通這樣的事,也被翻出來再彈一回。
皇上被亂成一團的朝堂攪的頭大如鬥,煩躁無比,對着再次在他面前吵成一團的幾位重臣,擡手掀飛了炕幾,“看看你們,成什麼樣子?一個一個,跟潑婦有什麼分別?”
皇上一個個點着呆立不敢動的諸人,“去,到金卿府上,去跟先生學學怎麼爲人臣子!讓先生好好教導教導你們!”
皇上說完,拂袖而去。
從魏相到樞密柏景寧,計相趙長海,你斜我一眼,我斜你一眼,一聲沒吭轉個身,一起往外走。
皇上這意思,是讓他們找金相拿個主意,再順便把金相請回來了。
郭勝得了魏相蘇相嚴相柏樞密趙計相一起出來的信兒,沿着小巷小道,竄的飛快,魏相等人的車子馬匹剛走了一半,郭勝就迎上這極其難得的一隊人,擠在熱鬧的人羣中,一路綴着。
看着衆人一起進了長沙王府,郭勝眉毛都挑起來,呆了片刻,轉個身,直奔秦王府。
既然進了長沙王府,後面的就不用他盯着了,他得趕緊把這件大事稟給姑娘。
李夏正對着地圖查看盱眙軍等三地駐軍的行程,聽郭勝稟報完,眉梢微挑,嘴角往上,笑意一點點漫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皇上的耐性,好象還不如從前。
“既然去請了金相,大家就先安心過個年吧。”李夏看了眼地圖,笑道。
郭勝跟着笑起來,欠身答應。
永寧伯府李家的這場喪事,趕在這樣的時候,再加上嚴夫人刻意的不張揚,辦的十分穩妥。
李二老爺李學珏和媳婦兒二太太郭氏守了一天靈,就忙着到處查庫查帳查東西,嚴夫人只約束住了李文林,那兩個,她無力約束。
跟平時一樣,少了李二老爺李學珏夫妻,家裡下人和來往的賓客,並沒有什麼感覺。
趕在臘月二十八,李府諸人將李老太爺和姚老夫人的棺槨送到城外婆臺寺寄放,等年後大老爺李學璋回來,墓地修好,再入土安葬
李文櫟被二叔揪着分家,這大半個月,算是見識了二叔胡攪蠻纏、翻臉不認帳等等本事,傾盡全力,和二叔李學珏據理力爭,總算是自覺沒太辜負阿孃的託付,送葬回來,就被李學珏催着,一起將分家單子拿給了嚴夫人。
嚴夫人瘦了一圈,剛剛換了衣服,接過湯抿着,看也不看李文林放到她面前的兩份厚厚的分家單子,只看着李學珏道:“我先前說過,這個家,先分好,等你大哥回來看了,再各搬各家。”
李學珏眉毛挑起來了,郭二太太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她就知道這事沒那麼便當!
“當初在江寧府的時候,你大哥就說過不只一回,當初老三一家分出去,分的少了,那不能算分家……”
“怎麼不能算分家?”李學珏梗着脖子打斷了嚴夫人的話,經過這大半個月,他這膽氣壯得很,“老三自己都說了,他應得的東西,早就分了拿走了,大嫂現在說這個話,這是什麼意思?你要是嫌你們長房分得少,你就明說!”
“我不是那個意思。”嚴夫人聲氣落下去,“這單子,等你大哥回來看吧,算着行程,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你大哥就回來了,明天就年二十九了,斷沒有大過年搬東西分家的理兒,等你大哥回來再說吧。我累了。”
嚴夫人示意李文林,“這些你拿回去,等你父親和你大哥回來,讓他們看看合不合適,這不是我該管的事。”
李文林眼睛閃亮,急忙答應。
他真是糊塗了,前頭跟二叔爭什麼爭哪,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反正這會兒不過是隨便寫寫,過幾天父親和大哥回來,該怎麼分,分不分,都是父親一句話的事!
李文林一臉的興奮喜悅掩飾不住,脆聲應了,伸手拿起冊子,轉身示意李學珏,“二叔,阿孃說的對,這冊子,還是得等阿爹和大哥他們回來,讓阿爹看了再說,您說是不是?”
李學珏一臉怒容,正要衝着嚴夫人吼,郭二太太一把拉住他,拉着他出了上房,出了嚴夫人的院子。
“你跟她吵什麼,犯不着跟她吵。”離院子遠了,郭二太太頓住,左右看了幾圈,湊上去低低道:“她打那主意,那不是明擺着的,等老大回來,他們人多勢衆,那就是想怎麼欺負咱們,就怎麼欺負咱們了!”
“我就是要跟她理論,你拉我幹什麼?”
李學珏瞪了郭二太太一眼。
他最近對他這個媳婦兒態度大有改變,因爲他發現他媳婦兒十分的有見地。
“理論有什麼用?這個家已經分好了,她看不看都分好了,她也說了,不該她管,族老都畫了押,林哥兒替他們長房畫了押,這個家就是分好了。”
郭二太太連着幾句,咬着這個家分好了,替李學珏打氣,更是替自己壯膽。
“她不過藉着眼看要過年了,這個那個的,咱們不能上了她的當,既然分好了家,咱們分得的東西,就得趕緊搬走,這宅子一分爲二,既然定了地界,臘月正月裡找不到人動工,那就先扎個籬笆出來,拉根繩也行,或是挖條溝,總之,得先把生米做成熟飯,把咱們分得的東西,趕緊搬回來!”
李學珏恍然大悟,眉開眼笑,“果然還是你明白,對對對!既然分好了,那咱們就趕緊搬東西。別說她管不着,就是管得着……她能管得着老子?”
李學珏和郭二太太三言兩語商定大計,急急回去,召集了自己的人手心腹,立刻動手搬東西扎籬笆扯繩子挖溝分家。
李文櫟急的跳腳,一路小跑去找他娘嚴夫人,嚴夫人連續勞累,病倒了,正打發人去請相熟的大夫上門診脈,只疲憊的甩了一句:先隨他們吧,等你阿爹回來就好了。
李學珏和郭二太太以不可阻擋之勢,指揮着衆人照分家冊子搬東西畫地界,趙大家的,孫忠媳婦,老劉媽,沈嬤嬤等總管事嬤嬤,指揮着衆人開庫清點搬運,分家也不是壞事。
李夏住過的明萃院,以及徐夫人現住的明安院,都在二房那一邊,明萃院現在空着,徐夫人和三老爺李學明早就得了李文山的話兒的,李學明去前院李文山書房看書,徐夫人讓人收拾了明安院的東西,暫時在二門裡找間空屋子放着,自己到嚴夫人院子裡說話。
嚴夫人讓人接了幾個孫子孫女過去,讓人看着他們在自己院子裡安歇,大奶奶趙氏和二奶奶黃氏,則被指派去看着分家,她就是不指派她倆,她倆也安不下心。
府裡雞飛狗跳的搬東西分家,嚴夫人和徐夫人並排歪在炕上,聽着外面的動靜,說着閒話。
“這個家,說分就分了。”徐夫人十分感慨。
“分了好。”嚴夫人聲音平和,“阿夏說的對,沒有不散的筵席,再說,如今這個時候,分成三家比一家好,唉。”
“都說齊心協力纔好……這個我不懂,大嫂既然覺得好,那必定是好的。唉,這大過年的,年青的時候看老二夫妻,倒沒看出來。”
“那時候就混帳,不過有他大哥壓着,老夫人那時候也不象現在,養個兒子,跟他不相上下,李家這一支……孫子倒還好。”嚴夫人低低嘆了口氣。
“一家子裡,也就是林哥兒媳婦還好些,偏偏膽子又小,孃家也沒什麼底氣,這孩子,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徐夫人擔憂的嘆了口氣。
“等大老爺回來,把這話跟他說說,他能壓住老二一家,子孫成才這樣的事,他一向看得緊,別多擔心,各人有各人的福份。”
嚴夫人說着話,眼皮似垂非垂。
“大嫂累了,睡一會兒吧,我也累了,我到西廂歇一歇。”徐夫人站起來,嚴夫人微微直身應了,看着徐夫人進了西廂,凝神聽了一會兒動靜,閉眼歇下了。
李文山和李文嵐的院子都劃在長房這邊,五奶奶唐家瑞看着孩子們睡下,和李文山一起,穿了鬥蓬,站在角門外,看着滿府燈籠,熱熱鬧鬧的搬東西劃地盤。
“這會兒想想,我嫁進來前,阿夏就盤算着分家的事了。”唐家瑞和李文山低低道。
“嗯,阿夏一向慮事長遠。”李文山看着眼前的熱鬧繁忙,心神一時有些恍惚。
阿夏說他說她是穿魂回來的,說的那些慘事,恍恍惚惚,好象是在夢中,這有五六年,還是六七年?阿夏再沒提過一句半句從前,他也沒再問過,不是不問,而是想不起來了。
李文山下意識的擡手攬在唐家瑞肩上,好象就是從成親後,他一回也沒再想過阿夏說過的從前一世,他再也不關心從前如何,從前以後,不管多少世,不管什麼樣的經歷,都沒有眼前的日子,眼前這樣,和她在一起,這樣的日子幸福,要是真有生生世世,他希望生生世世都如現在,無論多少世,他都覺得不夠。
偌大的秦王府裡,燈火通明,卻十分冷清,和往年不同,今年這府裡有人過年。
皇上今年這個年過的極其不好,彈劾的摺子直到年二十九還在不停的遞進宮裡,三皇子的案子沒有說法,朝堂上下吵成一團,後宮蘇貴妃見了他就哭,見了江皇后就罵,皇上煩的不能再煩了,藉口喪母失子,這個年不宜熱鬧,頭一回,宮裡冷冷清清,連驅邪的大儺戲,都是了草應付。
從三十到十五都不用進宮,這個年,李夏自然要一個人在秦王府過,諸人都不宜走動,除了霍老夫人。
霍老夫人年二十八就坐車到了秦王府,也不管什麼京城什麼皇家,只管照她們明州府的規矩,讓人準備湯糰,湯糰必須肉餡的,趕緊打年糕,沒有年糕怎麼過年?
李夏跟在霍老夫人身後,看着霍老夫人一個人就是一臺大戲的熱鬧。
年三十,霍老太太指揮着衆人,照明州的講究,給她和阿夏準備了五六精緻小菜,給李夏院裡的丫頭們準備了滿桌子的美味佳餚,在後園暖閣裡擺開,叫了兩個說評書的進來,講古話兒說傳奇。
李夏吃的不多,霍老夫人吃的也少,兩人歪在暖炕上,喝着茶,看着在闊朗的暖閣裡划拳猜枚,熱鬧不已的衆丫頭,
“王爺在江南,還順當吧?”這幾天頭一回,霍老夫人問起了秦王,說到了除了過年的吃穿玩樂之外的話題。
“還沒什麼信兒,不過應該是順順當當。江淮一帶是胡磐石的地盤,霍老爺子又在旁邊,要是還不能順順當當的……”後面的話,李夏沒說下去。
霍老夫人笑起來,“那倒也是。王爺不聲不響,卻是個不簡單的。我是明知道,還是擔心。”
“太外婆這是關心則亂。”
“可不是。”霍老夫人笑起來,“咱們在這兒安安生生的過年,那邊府上,也不知道搬的怎麼樣了。”
“差不多了,正讓人挖溝扎籬笆呢。”
“這可真是……”霍老夫人搖頭失笑,“我年青的時候,這樣的荒唐事經過見過的不知道多少,可象這樣的,小門小戶都不多,大戶人家,這真算是頭一回聽說。這事兒瞞不住,過了年,保不準就有人上摺子彈這個彈那個的,沒事兒吧?”
“沒事兒,要彈劾,也不過是彈劾大伯治家不嚴,私德有失,不是大事。”李夏神情淡然。
霍老夫人看着她,片刻才低聲道:“我聽你舅舅說過幾回,可皇上還年輕着呢。”
“我知道,太外婆別多想,我也不多想,把眼下一步一步走好,別的,走走看看吧。”李夏不大想繼續這個話題。
霍老夫人明瞭的嗯了一聲,轉了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