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士子比往常多了許多,這文會自然也多了許多。
上元節過後,還沒出正月,李文嵐就去了四五場推脫不得的文會。
這天,李文嵐從文會回來,進了永寧伯府二門,問了郭先生不在府裡,呆站了一會兒,轉身出門,吩咐去秦王府。
到了秦王府,李文嵐站在二門裡,也不往裡進,讓人請了郭勝出來,和郭勝進了門房小間,低聲道:“先生,有件事,我越想越覺得不踏實,得趕緊跟先生說一聲。”
“什麼事?你說。”郭勝示意他。
“今天文會上,有幾個太原學子,當初我阿爹在太原府學時,教過他們幾年,還有些江南路的士子,說起恩科的事,到現在還沒有動靜,大家都很着急,就說……”
李文嵐有些期期艾艾起來,“就說……那個,問我能不能請蘇大公子,還有古六少爺他們,問一聲,上個摺子什麼的……”
“讓你出面呼籲一聲恩科的事,是吧?你答應了?”郭勝一聽就明白了。
“沒算答應,也沒回死,我當時就覺得有點兒不妥,沒敢答應,不過……”李文嵐有些忐忑,直覺中,他覺得這件事十分不妥,當時他被擁在中間,那麼多熱切急切,他實在沒辦法一口回絕。
“那你自己覺得呢?該不該替他們呼籲一聲?”郭勝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眯出一眼的笑意,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我自己……”李文嵐凝神想了想,“先生,我也覺得,是該開一科恩科,皇上登基以來,就算開國以來,這樣的大捷,都不多見,曲指可數,前朝不如這樣的大捷,都開了恩科。”
“去年春闈,可比平時多取了不少士子,足足多出將近一半,不就算是加了恩科了?”郭勝看着他問道。
“這倒也是。”李文嵐有點兒撓頭了,“先生,說到這個,我是有點兒想不通,多取士子和開恩科比,當然是開恩科更隆重,更顯的皇恩浩蕩,就算是去年多取了五成士子,今年再開恩科,少取些人就是了,歷年恩科,本來取士就不如正科多,皇上真不開恩科嗎?”
“不知道。”郭勝笑眯眯看着李文嵐,“記得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嗎?我不在身邊,遇事不決怎麼辦?”
“聽自己的。”李文嵐答的極快。
“嗯,這件事,也聽你自己的,你要是覺得該呼籲幾聲,你就去,你要是覺得不合適,那就不去,這不是大事。只不過。”
郭勝頓了頓,“你一個舉人,父兄都在五品以下,人小言微,發了聲也沒人理會,這件事,你想呼籲,也有心無力。”
李文嵐不停的點頭,“我就是這麼想的,不是我不肯,而是沒用。”
“不過,”郭勝話鋒一轉,“那些士子都是人精,肯定比你知道你人小言微,說話沒用,他們找你,不過是讓你牽個線,找幾個說話有用的出來,比如,”
郭勝頓了片刻,慢吞吞道:“蘇大公子。這事,有蘇大公子一個就夠了,至於古六,他也沒考出進士呢,跟你一樣一個舉人,古家再怎麼有聲勢,也落不到他頭上,他就算了,蘇大公子那邊,你能想想辦法,就替他們想想辦法,要是不能,也就算了。”
李文嵐不停的點頭,笑容滿面,“我也是這麼想的,我跟先生想的一樣,多謝先生指點,我知道該怎麼做了,那我回去了。”
李文嵐愉快的告辭回去了,郭勝站在二門裡,看着李文嵐轉過影壁,才轉過身,慢悠悠往書房院子回去。
郭勝徑直進了上房,秦王從一堆功勞冊子上擡起頭,看着他問道:“是六哥兒?這麼急着找你?沒什麼事吧?”
金拙言也看向郭勝。
郭勝先笑起來,“不能算沒事,也不能算有事。”郭勝三言兩語將李文嵐的事說了。
“你這是慫恿他!”金拙言指着郭勝,“有你這麼當先生的麼?”
“你想把蘇燁頂上去?”秦王一邊笑一邊搖頭,“他出面,就是攬收人心,惹皇上厭惡,不出面,就失了士子之心,可你這招數太粗糙了,蘇燁再怎麼不聰明,也不會上這樣的當,只怕到後來,還不知道誰被頂上去。”
“是誰都行。”郭勝笑的自在無比,“不管是誰,總之,最後不開這恩科的,是皇上,不是沒想起來,疏忽了,或是被誰勸止了,就是他不想開,他不開這恩科。”
“你這是瘋了。”金拙言臉色微變,脫口而出道。
秦王目光中帶着幾分凝重,看着郭勝,片刻,示意金拙言別再多說,看着郭勝吩咐道:“六哥兒這裡,你看着些,別讓他吃了虧。”
“王爺放心,吃不了虧。”郭勝欠身笑答了句。
李文嵐回到永寧伯府,想來想去,又出來去了古家,找到古六,嘀咕商量這件事,古六對這事無可無不可,他沒覺得皇上一定不會開恩科,也沒覺得開不開恩科是什麼大事,當然提一提開恩科這事,自然也不是什麼大事,兩人商量來商量去,決定在宴賓樓那天的文會上,當衆和蘇大公子提一提,成不成,他們也都盡了心了。
宴賓樓的文會,最早是太學一幫學生會文玩樂起來的,後來日漸興盛,後來蘇燁入了太學,嶄露頭角,就是在宴賓樓文會上,這宴賓樓文會,就成了這些年京城風頭最勁的幾次文會之一。
這些年,宴賓樓文會一向是由蘇燁主持打理,這一趟也不例外,蘇燁主理的文會,向來人滿爲患。
今年的宴賓樓,年前大修了一回,這會兒湖裡徹底清理過,湖水清澈的幾乎見底,沿湖的亭臺水榭都用曲橋相連,極其適合文會這樣需要聲氣相聞又各自有別的場合。
詩文會了幾輪,酒過幾巡,古六見一羣江南士子上前敬酒說話,衝李文嵐使了個眼色,李文嵐站起來,和諸人說話了幾句,和蘇燁笑道:“對了,都說要開恩科,這會兒開了衙,想來旨意也快下來了吧?蘇公子常常隨侍在皇上身邊,一定知道這事,說不定這恩科的旨意,還是出自蘇公子這手呢。”
滿花廳的士子頓時都豎起了耳朵,這是大家最關心的事。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蘇燁笑容自若,答的極快,“嵐哥兒還不知道我嗎,最懶散不過,從入了年到現在,我還沒到翰林院應個卯呢,我明天就去應卯,看看什麼時候能排上班,只怕到那時候,旨意早下來了。”
蘇燁一邊說着,一邊笑起來。
“聽蘇兄這意思,這恩科是必定要開的了?”古六急忙緊問了句。
“這話別人說了也就算了,六少爺這麼說可不應該,誰不知道聖意難測這句話?再說了,妄自揣測聖意,可是犯律法的,這話可別亂說,這開不開恩科,我當然是往好處想,我這個人,凡事都往好處想,難道六少爺不是這樣?”
蘇燁語笑晏晏,古六拍着頭跟着笑起來,“也是,我這個人也是這樣,凡事都往好處想。真要開恩科,我今年得下場考一考。”
“我跟蘇公子,還有六少爺不一樣,我都是往不好的一面想,你們說,會不會皇上沒想起來恩科的事?皇上日理萬機,都是大事,恩科這事,在咱們是天大的事,在皇上那一堆天大的事裡,就不顯了,萬一皇上忘了,蘇公子可得替我們提醒一句。”
李文嵐緊跟在古六的話後面道。
“去年正科前三四個月,主考就定下了,這恩科要開,這會兒肯定不會一無動靜,只怕是不開了。”人羣中,一個士子微微揚聲道。
“可不是,聽說前年十一月裡,唐尚書就閉門謝客了,國之大考不是小事,再怎麼快,也得準備個三四個月,這會兒還沒有動靜,只怕是不準備開了。”
“是啊是啊,恩科都在上半年,可從來沒有開在下半年的例。”
“下半年的例有是有,本朝沒有,照理說,真要開恩科,去年年底就該有信兒了,金世子凱旋,是去年九月份的事兒了,到現在,三四個月,四五個月都過去了。”
“去年兩場大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這樣的大慶,不開恩科,實在是……”
“可不是,如今南邊簡直就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我從福建過來,一路上真是舒心極了,眼睛看去,全是平安喜樂,這樣的盛世之大捷,不開恩科可是前所未有。”
……
衆士子七嘴八舌,越說越激動,他們早的,從去年年中,就趕過來了,去年春闈失利的諸人,也幾乎都因爲寄希望於恩科,而滯留不走,等到現在,其實大家都已經十分明白,這恩科,等只怕是等不來了,他們現在只能努力一把,看能不能把這恩科爭取下來。
蘇燁臉上笑容依舊,凝神聽着衆人說話,不停的點頭以示贊同,眼底卻越來越陰鬱。
不會有恩科這事,他比這裡所有的人,都更早猜測到了,或者說,從最初,頭一場大捷起,他就從來沒有過什麼恩科這種妄想。
“蘇公子,要不,您領個頭,咱們上個摺子給皇上,請皇上開了科恩科。”李文嵐看着蘇燁,直截了當道。
“對對對!這是個好主意,我附議!”古六急忙舉手表示贊同。
“這事,只能蘇公子領個頭,我和六少爺都是白身,遞不了摺子,在座的……”李文嵐擡胳膊劃了一圈,“幾乎都是白身,有一個兩個不是,聲望上和蘇公子比,遠遠不如,還請蘇公子幫大家說一句話。”
李文嵐說着,長揖到底。
古六跟着笑道:“蘇兄可千萬不能推辭,你是咱們士子領袖,這是公認的,這個時候,正該你出面,替諸士子發聲,這事可推辭不得。”
“推薦什麼?”蘇燁眨眼之間就有了決斷,爽朗的笑着,衝衆人團團拱手,“六少爺這句士子領袖不敢當,折煞了蘇某,可替諸位發聲,蘇某斷不敢有所推薦,只是,這事得仔細議一議,咱們這發聲,可不只是爲了發聲,而是要把這事辦成,大家說是不是?”
衆人轟然應諾叫好,起伏不定的衝蘇燁,衝李文嵐,衝古六長揖致謝。
蘇燁瞄着人羣后的李文林,忙招手叫他,“李三爺往前面來一來,諸位請坐,這事兒,咱們得好好議一議。
頭一樣,六少爺和李家六哥兒說他們人小言微,老實說,我這個翰林承旨,也是人小言微的厲害,上了摺子,只怕都到不了皇上面前。咱們得找幾個人不小,言不微的,一起上這個摺子。”
“蘇公子請講!”李文嵐帶着幾分興奮。
“頭一位,自然是唐尚書,大家說什麼我是士子領袖,那是笑話我呢,真正的士子領袖,是咱們唐尚書,唐尚書的人品才學,那是有目共睹,六哥兒跟唐尚書是親的不能再親的姻親,六哥兒嫡親的哥哥,又出自唐尚書門下,六哥兒,唐尚書這裡,能不能請你出個面,請唐尚書出面,就算不能牽頭上摺子,也要附議簽名。”
蘇燁頭一個,就點到了李文嵐,李文嵐一個怔神,隨即點頭,“行,我去一趟唐府。”
“六哥兒令人敬佩!”蘇燁起身衝李文嵐拱手致謝,正要說話,李文林一臉興奮的舉手道:“我跟江大公子有幾分交情,要不……”
“江大公子跟咱們差不多,也是個份量不夠。”蘇燁開了句玩笑,隨即道:“有一個人,正要煩勞李三爺,能不能請李三爺到鄭尚書府上走一趟,請鄭尚書也附議一二?鄭尚書是禮部尚書,這恩科的事,正該他管。”
“成!”李文林滿口答應。
蘇燁哈哈笑着,衝李文林拱手再謝了,再轉向古六,古六沖他拱手笑道:“不用你說,我回去請阿爹出面,你們府上,蘇尚書可不能推辭。”
“放心放心。”蘇燁一邊笑一邊連聲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