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拙言從暗室出來,秦王沒回頭,聲音微冷,“這姜尚文跳出來,所求爲何?”
“當初是約定走胡磐石這條線遞送消息,可那枚小章在她手裡。”金拙言擰着眉頭。
“那枚小章,只怕是她爹留給她保命用的。”秦王聲音更冷,“讓人把郭勝叫過來,立刻就過來,這件事,必定是他的首尾。”
金拙言贊同的嗯了一聲,出到門口,叫了心腹小廝明鏡,吩咐他去請郭先生,立刻過來,有要緊的事。
陸儀送走姜尚文回來,一進上房,秦王就吩咐道:“慶豐樓那天的事,你再仔細說一遍。”
陸儀應了,將那天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秦王眼睛微微眯起,看向金拙言,金拙言迎着他的目光,皺起了眉頭,秦王冷哼了一聲,“等郭勝來,看他怎麼說。”
明鏡去的急,郭勝到的很快,一進屋,迎着秦王、金拙言和陸儀三雙眼睛,郭勝這心一下子提了上來,這一個兩個的,神情可不對,出什麼事了?
“你坐。”秦王摺扇點着面對三人的下首椅子。
郭勝心提起來了,臉上一如既往,一一見了禮,坐到了秦王指給他的椅子上。
“說說姜家姐弟。”秦王摺扇搖的輕鬆隨意。
郭勝心提的更高了,他和五爺今天告假,是去接六哥兒出場,明天一早還要再送第二場,這會兒他這個先生要給六哥兒總結第一場,指點第二場,正是要緊的時候,王爺連這個也不顧了……
明鏡去叫他的時候,跑的一頭一臉的汗……
姜家姐弟出什麼事了?
“出什麼事了?”郭勝以進爲退,小心的反問了一句。
“沒什麼事,就是問問。”金拙言眯眼瞄着郭勝,閒閒的答了句。
“姜家姐弟,之前都說了,說是原籍京城,因爲父母死了,爭產什麼的,避到明州外家,是在明州長大的,今年初春回京城,路上得過李老爺援手,也就這些。”郭勝瞄向陸儀。
陸儀迎着他的目光,微微挑起了眉毛。
“六哥兒這一場……”郭勝往外岔話,剛開了個頭,秦王嘩的收起了摺扇,眼神冷厲起來。
“也不知道王爺要問什麼,總得……指條路……”郭勝身子一矮,從秦王看到眯眼看着他冷笑的金拙言。
“老郭,實話實說吧。”陸儀瞄了眼眼神冷厲的秦王,遞了句話。
“唉。”郭勝心往下一沉,姜家那妮子又鬧出什麼事兒了?不對啊,老徐從一大早就跟他在一起,沒什麼事兒啊。
”是有點兒事,這事兒之所以沒說,是……實在不好說,說出來也沒什麼好處。“郭勝擡手在大腿上拍了幾下,又是爲難又是無語又是不知道說什麼好。“幾位爺也不是外人,說就說吧。”
秦王斜着郭勝,嘴角往下扯了扯,側頭看向金拙言,金拙言和他對視了一眼,也斜着郭勝,撇了撇嘴,這個郭勝,這是又要胡扯了。
“是這麼回事,姜家這妮子,不是在明州長大的麼,徐煥是明州出了名的才子,在明州,大約就跟江大公子在京城差不多,滿城的小妮子都想嫁給他,這位姜家妮子,也是看上了老徐,據說這姜家有錢的很,這姐弟倆無父無母,附在外家長大,無法無天長大的,看上了,就追到京城來了。
慶豐樓那場子事,是那妮子故意找事,要壞了老徐的親事,就是這樣,這種爛桃花,沒法說不是,我就沒提。”
郭勝攤着手,一臉無語無奈。
“這就說得通了。”秦王眯眼盯着郭勝看了一會兒,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用摺扇拍着郭勝的肩膀,“老郭,這世上,有沒有一個兩個人,能讓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跟誰都這樣最多隻說七分話嗎?”
“瞧王爺說的,世子爺知道,我一向知無不言,跟王爺哪敢不說?還有世子爺……”郭勝趕緊陪笑解釋。
“是知無不言,沒有言無不盡,這句話倒是實在。”陸儀慢吞吞接了句。
郭勝頓時一臉乾笑,“陸將軍過獎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姜家姐弟一個姓霍,一個姓邱的?徐煥知道嗎?霍老太太呢?”金拙言也走到郭勝面前,直視着他問道。
郭勝面不改色,“南水門見姜家姐弟頭一面,我就想到了,邱姓起源於姜,那姐弟倆,弟弟也就算了,那妮子兇悍成那樣,一對兒小土匪,祖籍京城,卻在明州長大,有根無底,再加上,霍二當家一直往內地送孩子,能送別人家的,自然也能送自己家的。”
陸儀仔細聽着,暗暗贊同,老郭這份洞察入微,他一向佩服。
秦王和金拙言卻一起撇嘴,這一通話,鬼扯的可能,至少佔七成。
郭勝只當沒看見秦王和金拙言撇成八字的嘴角,攤手道:“徐煥和霍老太太知不知道,我不知道,這話沒法問。再說,”
郭勝頓了頓,仰頭看着兩人,一幅坦然的不能再坦然的模樣,“就是有法問,也不能問,我自己瞎猜的事,不跟王爺和世子爺稟報,這不算大錯,可真要是明白知道了,就不能不跟王爺和世子爺稟報,兩位爺說是不是?
我跟霍二當家的雖然只打過幾回交道,可那是個仗義的,也幫過我不少,我心裡,是拿霍二當家當兄弟看的,這要是明明白白知道了,說了是不義,不說是不忠,豈不是把自己陷入了忠孝不能兩全的境地了?
再說了,兩位爺要是知道了,不也是個難爲麼?想來想去……”
“於是你就勇於承擔,替我和你家世子爺把這難爲一力擔過去了,是吧?”秦王簡直想錯牙。
郭勝一臉乾笑,心卻急急轉的飛快,眼前這兩位,到底知道了什麼,知道了多少,怎麼知道的?姜家姐弟呢?剛纔進來的急,他沒留意姜尚武在不在……
“姜尚文找到王爺自報家門,遞了個信兒,王爺和我,想不通這姜尚文跳出來遞這個信兒,所圖爲何,現在,你說了徐煥這事,就都理得順了。”金拙言摺扇捅在郭勝肩膀,用力點了幾下,笑了幾聲。
“你跟他說說。”秦王坐回去,示意陸儀。
陸儀將姜尚文剛纔遞的信兒簡單幾句說了,郭勝一臉的說不出什麼表情,要不是早早就把姜尚武送進了這王府,王爺對他,對徐家,乃至對李家這份信任,至少要裂開一條無法彌補的巨大縫隙……
姑娘聖明!
“你說說。”秦王示意郭勝。
郭勝急忙收攏起那份驚心和感慨,看着金拙言問道:“世子收到什麼信兒了嗎?”
金拙言沉着臉,搖了下頭。
“我先理理思路。”郭勝站起來,來回踱着步,“先說人,霍二當家就不說了,不說老謀深算,也差不多,邱大當家更不簡單,聽說霍二當家和邱大當家,只有這一女一子?”
見陸儀點頭,郭勝接着道:“姜尚文和姜尚武現身明州時,姜尚武不過四五歲,姐弟兩個,當家作主的,是姜尚文……王爺,我以爲,這姜尚文外表粗疏莽撞,其實很不簡單。”
秦王點頭,“邱賀肯把獨子交給她看護,這些年,一直平平安安,從明州平安到京城,這不容易。”
“在下以爲,諸匪聯手,買蠻夷擾邊以驅走柏帥這事,是姜尚文的推測,這會兒,不知道她得了什麼信兒,大約是她覺得這個推測八九不離十了,所以過來和王爺稟報,霍二當家那頭,確信報過來,再怎麼快,也要大半個月。”郭勝站住,直視着秦王,語調十分肯定。
秦王輕輕舒了口氣,看向金拙言,金拙言看着郭勝,“要是霍連城要坐山觀虎鬥呢?”
“霍二當家秀才出身,因爲當年那場滅門之仇,激憤之下,才遠赴海上,當了這海匪頭子,我覺得,霍二當家心裡,必定覺得海匪強掠之道,不是正途。至於邱賀,聽說到現在還是守着亡妻不作他想……”
“守着亡妻不作他想?說說這個。”金拙言打斷了郭勝的話。
郭勝喉嚨裡隱隱咯了一聲,一臉尷尬的將邱賀那段過往說了,“……聽說這姜尚武,是邱賀的命根子,既然送上了岸,必定是不想獨子也跟他和他媳婦一樣,橫死海上。霍二當家算是救過柏帥,到現在,和柏帥從未短兵相接過,姜尚文來見王爺……”
郭勝含糊了後面的話,霍連城老奸巨滑,他跟王爺搭到什麼份上,這事可說不清楚。
“和世子爺這裡,算得上有幾分交情,這一場事要是坐山觀了虎鬥,有點兒不划算。”
“你覺得,這件事怎麼處置的好?”好半天,秦王看着郭勝問道。
郭勝攤着手,乾笑連連,“這事兒,往那邊,柏帥就能一舉肅清南邊匪患,至少十年二十年之內,從津門到最南,海清河晏,柏帥這一戰,就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南邊沿海諸民,只怕要給他立生祠了,往這邊……”
郭勝乾笑幾聲,沒再往下說,往這邊,柏帥的命也許就要摺進去,南邊沿海一帶,不知道還要亂上多少年了……
可柏帥之功,壯的是蘇黨氣勢,至少表面上是這樣,也許很快就能實際上也是這樣,而且,混亂之下,纔有機會重重,這天下,最好越亂越好……
“你這心思,可誅。”秦王站起來,摺扇捅了捅郭勝的心口,“你先回去好好當你的先生吧。”
看着郭勝告退出了屋,陸儀站起來,出了門,揹着手站在門口吹風去了。
秦王直立在窗前,神情冷峻,金拙言慢慢走到他旁邊,沉默了好半晌,低低道:“姑婆常說,不破不立,腐爛透了,也就好了。”
秦王微微仰頭,看着窗外繁盛濃綠的老樹新枝。
金拙言看着他,片刻,接着道:“柏家這樣的人家,國之柱石,奉直守正,聲勢過盛,於咱們……有害無益。”最後幾個字低到幾不可聞。
秦王垂下頭,沉默良久,慢慢嘆了口氣,轉過身,看着金拙言,“生靈塗炭,我狠不下這樣的心,也不願意,咱們的事……只看天命吧。”
“好。”好半天,金拙言聲音微哽,低低應了一聲。
“讓郭勝走一趟吧,立刻啓程,你去交待幾句,不用跟我辭行了。”半晌,秦王低低吩咐道。
金拙言答應了,退後幾步,轉身出去了。
郭勝趕回永寧伯府,這會兒他要見姑娘倒是十分便當,剛和李夏說了幾句,端硯在外面揚聲叫道:“先生,外頭說,那個叫明鏡的小廝又來了,說請先生出去一趟,有幾句話要跟先生說。”
郭勝向李夏微微頷首,轉身出去,直奔二門裡。
李夏將手裡的書攤在面前的桌子上,看着窗外,有幾分怔忡,聯合諸家,再以金錢驅使蠻夷,聚攏起來一網打盡,這是霍連城的唆使吧,爲了兒女,父母一向不遺餘力。
這一戰,輕輕鬆鬆就能肅清南邊之患,至少二十年內,哪怕放縱不管,南邊也能一片安寧,想想從前……這份輕鬆,讓她妒嫉到心酸。
郭勝匆匆出去,很快就回來了,緊繃着臉,眼裡卻閃動着興奮無比的光芒。
“姑娘,是金世子,說是,王爺想讓我走一趟,助柏帥一網打盡南邊匪患,我答應是答應了,留了話縫……”郭勝語調裡透着壓抑不住的激動。
“你去吧,儘快啓程。一,盡全力助柏帥一戰畢全功;第二,只盡力相助,所求唯沿海父老能安居樂業,絕無其它;三,不要動用胡磐石,也用不着;四,大事一定,立刻回來,做一個事了拂衣走。”
李夏瞄着郭勝渾身上掩飾不住的激動興奮,沉聲交待。
郭勝凝神聽的專注,“是。”頓了頓,郭勝微微欠身,“在下都懂了,姑娘放心。”
“還有,這就讓人傳個話給霍連城,告訴他,我阿孃,我們一家,都很喜歡姜家姐姐。”李夏眼皮微垂,又交待了句。
郭勝連眨了幾下眼,怔了片刻,呃了一聲,趕緊應了一聲,“是,這個,在下……也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