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玉宇城的街道過午便熱鬧了起來,乾淨溫暖的陽光之下,熙熙攘攘無數過往行人。

這裡除了護城的武士,多半還是普通的百姓,因而並未有太多江湖氣息,走在其間更多的還是覺得像在遺世獨立的桃源中。

蘇諾水衫及地,小小年紀已經很美麗了。

她帶着初見二人四處閒逛,沒像先前那般敵對,可骨子裡的傲慢還是有的。

看得出這個小姑娘在城裡的人氣很高,大家見了她都是又喜歡又憧憬,熱情的令莫大爺一直撇嘴。

因爲出來時吃過飯了,蘇諾便找了個老字號買些甜點給狐狸,站在街邊得意的問道:“怎麼樣,玉宇城很好吧?”

初見皺着眉嚐了嚐,發現味道不錯便塞了滿嘴,含糊不清的回答:“湊活,太安靜了。”

蘇諾不屑的側過頭去哼道:“你還是不是想去些賭坊紅樓,其實也有,但本小姐沒那個心情。”

初見不甘示弱的叫板:“呸,老子就是開賭坊的,再說你看死變態不比妓院的姑娘好看嗎,狗眼看人低。”

正饒有興致看着旁邊古玩店的藍澈被他無端拉了下,明白狐狸在說什麼,便淡笑着拿扇柄輕輕打了下他的臉:“對姑娘要斯文點。”

初見頓時滿臉嫌棄。

蘇諾在旁邊看他們這樣自然地做着小動作,不覺有點彆扭。

雖然莫初見古里古怪又有那樣的娘,江湖風評實在不怎樣,可是藍澈從裡到外都是個翩翩公子,出身世家又能文能武,着實令人想不透他爲何獨獨迷戀這個痞子。

約是能懂小姑娘在想什麼,藍澈輕笑,指着不遠處的巷子說道:“我們去那裡看看吧。”

蘇諾本就是出來帶路的,也沒抱怨,擡腳就往前方走去了。

三人邊走邊逛,很快就到了傍晚時分。

夕陽的餘光如同紅色的絲綢撲散了下來,讓這個古老而精緻的城市如夢如幻。

蘇諾停在個稍有些年頭的就樓前說:“爹說我們可以在外面吃飯,用了晚餐我們再去看白蓮吧。”

初見早就餓了,他正準備跟着往裡走,旁邊忽然走過個面容平凡的女人。

蘇諾明顯是想對她講話的,可不知道爲什麼,轉而又巧妙地掩飾過去,以爲這個小動作沒有誰發現。

狐狸不願管閒事,可那女人的身形着實熟悉。

他狡猾的眼眸一轉,笑道:“你們先點菜,我剛纔看到有家梅酒鋪子,想買來喝。”

蘇諾客氣地說:“那我去給你買吧。”

初見擺擺手:“不用。”

說完就吊兒郎當的朝酒鋪的方向轉身走去。

藍澈話一直不多,卻很能察覺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接到狐狸詭異的眼神,便很優雅的朝蘇諾伸出手微笑道:“蘇姑娘,請。”

畢竟是十幾歲的單純女孩子,蘇諾的猶豫立刻被男人打斷,她條件反射似的彎了彎嘴角,擡腳便走進了酒館。

初見擺脫了蘇諾的視線後,很快就朝着那個女人消失的方向奔去。

畢竟小狐狸是做情報生意的,幾年江湖磨礪追蹤對他而言已經不是問題。

可惜那女人也不是吃素者,她很快就察覺到了莫大爺的存在,因爲流竄的更加速度。

搞得初見直追了五條街纔在個小巷中把她攔下來,得意洋洋的笑道:“哈哈,水顏你竟然躲在玉宇城,難怪在江湖上都找不到你的蹤影。”

女人拿着劍僵硬片刻,索性扯下易容面具罵說:“莫初見你管的似乎太多了!”

狐狸哈哈大笑:“是嗎,對於一個三番幾次想要殺死老子的臭三八,怎麼能說忽略就忽略?”

水顏銀牙咬住櫻脣,慢慢拉出武器冷哼:“那我們就來解決一下。”

初見神顛顛的往後跳了步,擺擺手說:“不,我們應該閒聊一下你爲什麼在這裡的問題。”

水顏態度極不好:“與你無關。”

初見又笑:“那你和蘇諾是什麼關係呢,莫青風自覺正派的很,不會和人家的小妾糾纏不清吧。”

提起這個水顏確實僵硬了下,她很粗暴的打斷莫大爺的話:“這些更加礙不到你。”

初見樂不可支:“嘿嘿,你不講我就去和那對父女對質。”

水顏皺眉:“你也太不敬你爹了?”

初見彎着眼眸反問:“什麼我爹啊,有我師父對我好麼?”

其實他冰雪聰明,這會兒功夫也對發生了什麼有了個大概估計,但討厭鬼就是用言語折磨折磨纔有趣味。

狐狸索性不理睬水顏手裡明晃晃的長劍,揹着手溜達來溜達去的說:“哎呀,我從前就覺得蘇諾長得像什麼人,剛纔看她瞅你的親切樣子忽然就發現答案了,蘇諾說她有個乾孃,八成就是你吧,哎,杜一然可沒在你肚子裡留種,不過他似乎是有個孩子被你抱走了呢。”

初見越嘮叨,水顏的眼神就越複雜。

到最後她真的有衝上去把這個賤男人殺死的心了。

卻說與此同時藍澈正在酒樓把蘇諾哄得團團轉。

這個丫頭再怎麼聰明世故,也擋不住她小小的年紀和少女心境。

藍澈面若潘安溫文爾雅,讓異性起反感實在是困難。

不像莫初見的皮相實在是太妖太媚了,被女人遇見也會毫不猶豫的放進敵人那類。

“這個荷花酥做得很好吃。”藍大美人拿着塊小點心微微笑着,吃相也好看。

蘇諾頓覺如沐春風,彎了下嘴角說:“玉宇城的人都會做,我也會的,哪天教給初見做給你吃。”

藍澈似覺好笑,反問道:“爲什麼你不直接做給我吃?”

蘇諾的回答非常理所當然:“你們不是...”

藍澈微笑:“男人之間的關係如同浮萍,今日有明日就斷了,沒你們姑娘家想的那般美好持安定。”

他說這話有一半是在逗蘇諾玩的,可想到狐狸聽見便又會不樂意又會故作無事的表情,笑出來的纔是真心。

等到菜品都上齊了,說去買酒的初見也沒有回來。

蘇諾有點着急的起身說:“我去找找他吧,可別出什麼亂子。”

藍澈阻止:“說不準又跑到哪裡瘋去了,你不要管。”

蘇諾爲難的原地,正準備坐回,安靜的酒館裡便殺上來兩個利落的身影,前面笑着躲開一次次攻擊的傢伙不是初見又是誰?

藍澈怕小狐狸受傷,立刻躍到他們中間幾招擋開水顏道:“有話好好講,你又動刀動槍的做什麼,當初受的教訓不夠是嗎?”

顯然他們曾經便交過手,水顏很不樂意但仍舊後退半步,哼道:“怪只怪莫初見多管閒事,人有時候聰明過度是要吃虧的!”

狐狸的頭從藍澈肩膀後冒出來,哈哈笑道:“你敢說蘇諾不是海嫣姐的女兒,小偷!”

水顏畢竟做過錯事,理虧的沒再還口。

倒是蘇諾的反應令人吃驚,她見客人們早就三三兩兩的避難走了,才輕聲道:“莫初見...這大約是我們的家務事了,輪不到你來插手。”

初見驚奇:“你知道,什麼時候?”

據莫青風的介紹她從小就在玉宇城中長大,如果從前對親生父母沒想法也就罷了,可這幾年被派出去做事,自然也是見過杜一然和陳海嫣,若是曉得他們纔是血親,能認早就認了。

蘇諾淡淡的回答:“我出城去之前,乾孃告訴我的。”

初見又把目光放在水顏身上。

水顏垂眸說道:“我的確故意害過陳姐姐和杜一然,可小諾的事情我也沒始終隱瞞,是她自己決定不去找他們的。”

蘇諾接話:“所以那些真真假假,就別總放在嘴邊了。”

初見着實不敢相信她們的態度,語氣很吃驚地說:“海嫣姐找了你十多年,你就這麼私自決定了,至少...至少也該見一面吧?”

蘇諾聞言低下了頭,好半天才哼道:“我有我爹,不用你們教我誰纔是親人,有血緣又怎麼樣,他們生我卻沒有養我,我根本不記得他們,與其見了面牽扯些是是非非讓我爹傷心,還不如不見,我的家就在玉宇城,沒有其他地方。”

說完,小丫頭就很不高興的下樓走了。

留下水顏面色蒼白的站在原地苦笑:“我就曉得你們進了玉宇城遲早會發現這件事,也便沒有刻意躲開,小諾沒錯,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逼她。”

莫初見目瞪口呆,看了看藍澈嘆道:“怎麼有這樣的人?”

雖然狐狸和大美人回去並沒有刻意提及此事,可玉宇城上上下下都是莫青風的耳目,他還是很快就曉得了。

吃飯的時候氣氛也是和昨天一樣,蘇諾彆彆扭扭,初見大吃大喝。

不過最後莫青風終於把兒子留下來,輕聲道有話要說。

清酒換成了淡茶,桌子擦得乾乾淨淨。

莫大爺盯着上面的紅漆不曉得要講什麼,便吊兒郎當的待在那。

倒是莫青風自在,看門見山道:“其實小諾的事情很想找個合適的時間給你講,沒想到你這麼快就發現了,也好,爹只求你一件事...不要把她從我身邊帶走。”

初見詫異的擡起頭:“我又如何能帶走她?”

莫青風淡笑:“我雖不涉及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但許多事情還是知道的,杜一然念妻心切,而蘇諾又是他們避不開的心結,他若得知此事必會不遺餘力的尋回女兒,我不能讓家庭糾紛變成幫派間的你爭我奪,也只有...放手了。”

初見聽的頭痛,喝了口茶小聲問道:“你既然知道那是別人的女兒,爲什麼還要養她?”

莫青風無奈地搖搖頭:“一開始的確是不知道的,我看小諾被拋棄在門口,雖考慮也許是陷阱,但仍舊忍不住收留了她,人都是有感情的...等到她長大了些,水顏現身讓我知道真相,也就捨不得放手了。”

初見又問:“那我呢,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的?”

莫青風直言不諱:“在收養小諾之後,穆子夜收你爲徒又公佈你的身份,恐怕天下皆知。”

初見皺眉:“那你爲什麼不要我,過着這麼多年還假模假式的要蘇諾尋找我,其實她的作爲,你也都知道吧,其實我來這裡,也是你不情願發生的事情吧?”

莫青風不語。

原本還殘留了一絲溫柔的房間裡此刻漸漸的涼了。

初見纖細的手不由得攥成拳頭,他身爲男人的尊嚴不允許自己再婆婆媽媽,可是關於親情的傷害,誰也做不到完全不動容。

桌上的茶已經不溫了,狐狸猛地站起身來,想走出門去。

莫青風終於在他快要離去的時候淡淡的開口:“你每時每刻都讓我想起季藍,我從來沒想和她有孩子,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那張臉。”

聞言莫初見重重地踹了下門:“你只看到我這張臉,你有沒有看到我身上留的是誰的血?你老婆不是我娘殺的,不是!你個大傻子!她那麼愛你怎麼捨得傷害你!你就會守着別人的女兒做夢,我小的時候快餓死掉挨家挨戶要飯的時候,你在哪兒啊,在哪兒啊?”

說完他就怒氣衝衝地跑了。

二十歲的年紀還和自己的爹吵架哭個淚流滿面。

莫初見忽然覺得傻這點還是會遺傳的。

“你冷靜點好不好?”

藍澈站在臥室裡終於忍不住拉住胡亂收拾包裹的初見,溫聲勸道。

死狐狸再度發瘋,非要連夜離開玉宇城,邊拉扯着各種衣服邊紅着眼睛抽噎,和鬧脾氣的小孩兒沒什麼兩樣。

“滾開,不要你管。”莫大爺使勁甩開他,也不管東西都亂七八糟,就拽起包裹布打了個醜到不行的結。

治不住他藍澈就不是藍澈了,大美人無奈的笑了下,按住初見的後頸便深吻了上去。

初見開始還條件反射的氣憤掙扎,等到舌尖被溫柔的吸吮住,氣息間都是熱度和馨香,腰就自然而然的發軟了起來。

許久藍澈才放開他,抱着初見輕聲笑道:“看你哭的髒兮兮,人家都不在意就你自己犯傻,想讓我難受嗎?”

說着便用潔白的袖口擦去他臉上的眼淚。

初見扁扁嘴委屈道:“早知道我就不來了,莫青風根本就不想見到我...”

藍澈可沒心情當和事佬,只是淡漠的微笑着說:“那我們明早就走,有我想看到初見就夠了。”

狐狸鬱悶的推開他坐倒在牀邊,小聲嘟囔:“你又不是我爹。”

藍澈彎着眼眸,撫順他柔軟的長髮笑道:“我是你相公啊。”

初見頓時沒好臉色,瞪着眼罵:“滾,死變態。”

藍澈反問:“不哭了?”

狐狸立刻漲紅了臉,過了好半天才小聲說:“我想我師父...他比莫青風好多了,又不會嫌棄我...還有夏笙,也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提起這兩個命運坎坷的人藍澈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溫柔地拍了拍狐狸的腦袋。

初見頓時又精神起來:“我就要現在走,半刻也不想在這裡待着了。”

藍澈無奈:“天這麼黑不安全。”

初見氣鼓鼓的說:“廢物,有危險我保護你,走不走。”

藍澈失笑:“好了,娘子說什麼就是什麼。”

而後他便打開初見亂亂的包裹,把衣服細心疊好。

初見在旁邊蹺着二郎腿感嘆:“你有時候真像個女人。”

藍澈也不惱,還很認真的回答:“反正也不會有女人來照顧你,我照顧你有什麼不好?”

初見忍不住問:“你幹嗎對我這麼好?”

藍澈手裡停了停,輕聲說:“也不爲什麼,習慣了。”

這二人來的突然走的更突然,莫大爺本來就是想起什麼就是什麼的傢伙,穩重如藍澈也隨他胡鬧,結果還未等莫青風來勸兒子,他們就在夜裡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了。

其實蘇諾那番任性的話也有她的道理,後來初見回想了回想,便記起兩位師父的好來。

親情是什麼,比愛情同樣難懂。

有些沒有山盟海誓的愛情,遠遠比我們擅自決定終生的愛情牢靠的多。

有些沒有血濃於水的親情,也遠遠比我們最初便決定好的誓言沉重千倍。

江湖,江湖。

如此灑脫的一個詞,卻從來逃不過人世間的七情六慾。

着實可笑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