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清晨的光來得較遲,天空還壓着灰色的屋檐矇矇亮的時候,莫初見的小宅就有了動靜。
司棋衣衫不整,睡眼朦朧,戳在門口不明所以的問道:“公子,你這是又折騰什麼呢?”
莫大爺憤憤把件海藍的長衫扔在塌上,扭頭說:“懶鬼,快給我找身像樣的行頭,我要去拜見顧大哥。”
“什麼?”司棋扯着脖子,顧大哥那不是楊採兒他相公嗎?有這女人的地方純屬秦城禁地。
“越來越沒個規矩,快點的,小心大爺揍你。”莫初見在那苯手苯腳的找不着東西,不禁回頭兇道,司棋跟着穆子夜的時候絕對是個動不動便臉紅的老實孩子,現在主公走了,日復一日原型畢露。
“是,是。”半大的小子趕緊跑進來伺候,但還是不解的問道:“您去見顧大哥幹什麼?不是最怕他們家那口子嗎?”
“有事兒,你懂什麼。”莫初見被那個藍澈氣的半宿沒睡好,輾轉反側的就想揭他老底,兩位師父不在,如果顧照軒不知道,秦城也就沒誰能知道了。
——
提着禮盒裝模作樣的走到顧朝軒的宅子外面,莫初見本想再提提勇氣什麼的,結果門童分外熱情,見到他忙親切的打照顧:“莫公子,來這麼早啊?”
“恩……”莫初見扯着嘴角笑道:“哈哈。”
“快請進吧,本來夫人還讓我們中午去叫你呢,她說要請你吃飯。”
光聽就差點噎着,算算日子也到該算賬的時候了,沒敢多問,莫初見撫平了自己最好的一件銀白的長袍,夾着堆胭脂水粉就灰溜溜的進去了。
楊採兒正端着盤茶水經過迴廊,她還是沒變樣子,喜歡穿紫衣,美麗的鳳眼輕瞥過來,驀然就讓人涼了身子。
“姐姐,好久不見,我來看看你。”莫初見瞅着她停下,忙笑兮兮的迎上去獻殷勤,他幫着楊採兒拿下手裡的東西,又獻寶道:“王老闆那新到的胭脂,說是塗上又輕又薄,我……”
“謝謝你,我天生麗質!”楊採兒沒好脾氣,一句話就把莫初見喝止住。
她有時候只是心疼主上費盡心思,結果卻養出個這麼不着調的玩意,恨鐵不成鋼。
莫初見只得悻悻的跟在後面。
“你來這麼早,有事相求吧?”楊採兒瞭解他的勢力性格,冷哼着問道。
“對呀,”提起這事莫大爺又來了精神,一腳踏進大廳,嘴裡還不依不饒的說:“我昨天碰上一個混賬,他……”
後半截話不知怎麼便嚥了回去。
楊採兒疑惑:“什麼混賬?”
坐上輕輕的傳來聲冰冷的笑,聲音明明清澈的不像樣子,卻半點也不親切:“他說的混賬大概就是我吧。”
原來躲在後面打算裝死的司棋也大吃一驚,手指着前面便叫了聲:“公子,那個鄉下人!”
補充的很完美。
楊採兒不敢置信的瞅了瞅這兩個臭遍秦城大街的男孩,剛想發火,她相公倒是火上澆油的打起招呼起來:“是初見啊,快來拜見藍島主。”
島主……
莫初見有苦說不出的看了看沒什麼表情的藍澈,簡直是萬箭穿心。
江湖上大島小島的的確不少,但走進這個門檻還能有這個稱呼的,只能說明他來自神秘的紅月島。
紅月島歷史久遠,自來與世無爭,相傳是對神仙眷侶所創,島上奇花異草處處美麗非凡,而流傳下來的五行秘術絕世武功更是數不勝數,穆子夜的親孃穆蕭蕭就是島主最疼的外孫女,但眼前這個島主怎麼如此年輕,活見鬼了。
“這便是子夜收的徒弟?昨日我進城便處處聽聞,果然是與凡人不同啊。”藍澈優雅的端起茶杯淺酌了口,犀利的眼睛看他像看只老鼠似的連不屑的感覺都沒有。
“你憑什麼叫我大師父的名字,死變態!”莫大爺別的都能忍,就是得處處護着穆子夜。
“真好笑,穆蕭蕭都要成爲我小叔,那還能稱子夜爲什麼?”藍澈問道。
“你,你又不姓穆,鳩佔鵲巢!”莫初見也不知道紅月島是怎麼回事,但嘴硬的可毫不臉紅。
沒想藍澈滿臉平靜,楊採兒卻怒了,一個大鍋貼直接抽上:“你個死小子去給我罰站!老孃不滿意誰也不能讓你停!”
——
太陽升上了,顧宅裡金菊飄香,桂花錦燦,分明一副如畫美景。
但頂着刺目的光芒站了兩三個時辰的莫大爺可是不怎麼好受,他臉上表情一會換一個樣兒,但多半是以氣惱居多。
“公子,我們這是爲什麼啊?”司棋苦着臉在旁給他扇風。
“被狗咬了。”莫初見哼道。
“哎……”司棋嘆氣說:“還是韓哥哥在的時候好,他總能爲你求情。”
“別提了,你說師父什麼時候能回來呢?”
“我哪知道這種事,他們要是永遠不回來了怎麼辦?”
“你少亂講。”莫初見瞪他。
兩個人正有一句沒一句的互相爭吵的時候,牆角神不知鬼不覺的便多了個丫頭,四五歲的模樣,大眼睛水靈靈的穿了身紅色的小裙子,長頭髮也不梳好披散下來,像是書裡的小花妖。
她嘻嘻的笑了聲,才引起莫初見的注意。
“新陽,你怎麼不讀書跑到這裡來了?”他皺眉問道,也不想想自己還不如人家呢。
“娘叫你和客人去吃飯。”顧新陽眨着眼睛聲音甜甜的說。
“天啊,太好了。”莫初見聞言行動不便的活動了活動僵直的身體,沒想小丫頭又補充了句:“娘還說你少不自量力胡說八道的。”
…………
看着她歡快跑走的小身影,莫初見又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果然什麼妖怪生什麼鬼。
——
飯局設在了桂花樹下,豐盛而精緻的菜餚向來是韓夏笙的最愛,楊採兒也便學了些,如今正好爲自己不是很女人的事實撐些門面,新陽倒不貪吃,一見顧朝軒坐在那便立刻跑過去八百年沒見的樣子撒嬌:“爹爹,爹爹~”
顧朝軒喜歡女兒是有了名的,立刻把小丫頭抱起來沒輕沒重的亂親了兩下,若不是楊採兒在生人面前能按捺自己了,他恐怕也得落個鼻青臉腫的下場。
莫初見吃一塹長一智,規規矩矩的落座,眼神看似不經意的打量了下藍澈,結果他就那麼敏感,擡眼便直視,瞅得莫大爺驚慌失措的低頭夾菜。
“怎麼教你的?還沒敬藍島主你就自己吃起來。”楊採兒拿筷子打到他,震得莫初見虎口發麻。
自己也是欠抽,從昨天惹到這位大哥起就事事不順。
莫初見斟了杯酒大大方方的站起來對藍澈說:“歡迎藍島主光臨秦城,昨日的事情多有得罪,您大人不計小人過,我們就一筆勾銷吧。”
“我就要走了,這是送別。”藍澈很不給面子的說。
“送……”莫初見語結片刻本性又露出來,很事多的問:“你去哪?”
“京城。”
“你去京城幹嘛?”
“與你何干?”
莫初見又沒趣了,見不怎麼說話的顧朝軒吵着自己呵呵的樂,便尷尬的低頭吃起菜來。
他長得秀氣,臉尖目美,長長的黑髮輕柔垂下,不說話的時候還是蠻賞心悅目的。
藍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他,很意外的輕聲說:“也沒有什麼事情要做,隨便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從小便不出島,就是你們說的鄉下人嘛。”
莫初見聽到好不容易的溫和話,竟有點想把碗吃下去的慾望。
“我吃好了,飯菜很美味,謝謝你們。”藍澈教養良好的扶袖放筷,對着顧朝軒夫婦微笑出來。
“今日一別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見,這又微微的薄禮,到北方我也幫不了你什麼,自己小心吧。”顧朝軒拿出個精緻的小瓶遞給他。
藍澈不推辭,接在手裡道謝,起身說:“不用送了。”
莫初見悶不吭聲的瞅着他們客氣,見死變態真的走了,才着急反應過來,把碗筷一扔說道:“我不吃了,哥哥姐姐還有新陽,改天再聚。”
說完輕功一躍,飄飄然的沒了影子。
楊採兒拿着白瓷勺專心喂女兒吃小魚,也沒工夫罵他,反倒顧朝軒奸笑起來。
“你又怎樣?”河東獅擡起鳳目。
顧朝軒乾咳兩聲,神神秘秘的:“沒覺得初見和藍澈蠻配?”
“初見是個男孩子。”楊採兒鄙夷的瞅他。
“娘,什麼叫配啊?”小新陽挺好奇。
“就是爹和你娘這樣。”顧朝軒臭美道。
丫頭似懂非懂,點點頭似懂非懂的吃裡爬外:“就像穆穆和笙笙那樣。”
——
秦城大街上人來人往的,莫初見拿着他的扇子神神鬼鬼的見地兒就藏,一直緊盯着人羣中那抹藍色的身影不放。
也不知道島主大人要做些什麼,從顧宅出來便悠然的漫步街頭,看到賣小玩意的便停下來看上一會,舉止優雅的已經招了很多姑娘注意。
可惜他氣質陰冷,行爲再怎麼無害也沒韓夏笙那種純潔的感覺,弄得莫初見總在臆想他是要和某某幫派的探子接頭。
藍澈的路果然越走越偏僻,最後竟然在個小巷中停了下來。
莫大爺屏息以待,等着他的秘密真相大白。
但是一聲不那麼友好的問候打破了孩子關於江湖夢的所有幻想:“莫初見,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的讓着你了,你還要如何?”
丟人顯眼的從牆角走出來,莫初見微笑回答:“別這麼緊張嘛,嘿嘿。”
藍澈的眼眸特別黑,像是寒潭極底的冰水,他凝視莫初見片刻,皺眉說道:“那你這次又所爲何事?”
“……我來還錢。“莫初見猶豫片刻,想起什麼似的拿出錢袋。
默默地接了過來看也沒看,藍澈直說:“錢還了,我們兩清,那你就走吧。”
嬉皮笑臉可是莫初見的長項,他倒不見外的勾搭住藍澈衣領潔淨的脖頸,也不嫌墊個腳費勁,親熱的說:“大哥啊,實不相瞞我也是有事相求才出此下策,不然跟蹤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咱也不惜的用啊。”
很彆扭的拉下他的手,藍澈直言不諱道:“跟蹤並不下三濫,是你下三濫。”
“隨便你了……”莫初見悻悻片刻,又來了精神:“是這麼回事,大哥你不是要去京師嗎?正巧我也想去又不認路,你帶我一程吧,到了那咱就分道揚鑣。”
藍澈淡淡的說:“我是鄉下人,沒有出過遠門。”
在心裡把司棋那個爛嘴巴詛咒第一萬次,莫初見拿靴子蹭了蹭地,問他:“你是不是挺崇拜我大師父,也挺看不起我的?”
“我不崇拜誰,也沒看不起誰。”藍澈冷聲回答。
“……可是我很崇拜他,也很看不起自己。”初見臉色落寞下來:“我想成爲他那麼了不起的人,秦城的日子□□逸了,不到外面歷練歷練我可能一輩子也就這樣了,我不想讓大師父的心血白費。”
藍澈有點意外他會這麼想,一時間沒有回答。
莫初見擡起頭,白皙的臉在秋風中很是乾淨,帶着少年人特有的真誠很期待的看着他,一掃昨日的玩世不恭。
“好吧,我明日就起程,你若想來就在城門口等我。”藍澈點點頭。
莫初見狐狸嘴翹起。
“還有事沒?”
小狐狸搖搖頭。
“收好你的錢,明天見。”藍澈又把那個錢袋放進他懷裡,冷聲道別。
眼睜睜的看着他走掉,莫初見實在是忍不住自己的奸詐表情,樂不可支的站在那叉腰扇風。
一直偷窺的司棋從牆角跑出來拍馬屁道:“果然沒誰能識破您的詭計。”
“恩……”莫初見滿意點頭,又立馬瞪他:“你要死啊?”
司棋賠笑。
他就那樣都少不經事的沉浸於自己的小把戲裡面,幻想着偌大天下的精彩繁華,卻不知那個目光冷淡的男人又是如何站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看着自己的天真可笑。
每個年輕的生命都渴望歷練,渴望成長,誰又懂繁華落盡後。
盡是離殤。
——
莫初見魯莽的決定當晚卻忙壞了楊採兒一人,她在臥室裡翻來覆去的給這個小子打着包袱,總也決定不好究竟帶上什麼最保險。
平日裡打是打,罵是罵,就是桌腳的貓養了六年也有感情,何況人呢。
“上個月我配的那個水解毒的藥呢?對了,得給他帶上,最近龍宮又有行動了,難免會叫初見遇上。”她坐在牀邊想起什麼似的,起身翻找,還一邊唸唸有詞道:“這孩子要是能在外面少說兩句就好了,他那張嘴太惹事。”
“恩。”顧朝軒看書看的興起,敷衍答道。
楊採兒不樂意了,走到桌前拍了他一下:“你這個人怎麼冷血呢?明天初見走了,你能不能給點反應?”
“我會去城門大哭一場的。”顧朝軒擡眼笑道。
“你……”
“好了。”伸手把她摟在懷裡,顧朝軒無奈勸道:“你像他那麼大的時候早就走過南闖過北,西山挖過煤夜裡見過鬼了,你也說初見是個男孩子,擔心什麼?”
楊採兒眼眶有點紅的瞪着他,不吭聲。
正巧她家小丫頭屁顛顛的跑了進來,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夫妻倆嚇了一跳。
“嗚嗚,阿嬤說初見哥哥明天要去京城了。”她傷心欲絕的解釋。
“他長大了嘛,長大的孩子都要離開家。”顧朝軒摸摸小丫頭的臉,擦掉她的淚水笑着說。
“新陽也要去,新陽也長大了,嗚嗚。”
“可是爹孃都老了,還要新陽照顧,新陽不要我們了嗎?”顧朝軒裝可憐。
果然小丫頭信以爲真,溼着大眼睛滿臉左右爲難,最後特下定決心的說:“那我要照顧爹爹和娘。”
“乖~~”
“可是新陽想初見哥哥~~”
“等你把四書五經都背好,爹就帶你去看他。”顧朝軒瞎許諾。
小丫頭認真的點點頭:“那我背書去了。”
說完又風風火火跑走。
楊採兒坐在他腿上有點啞然的問道:“以前怎麼沒覺得你這麼會哄人?”
“不會哄怎麼能娶到你呢?”顧朝軒嬉皮笑臉。
婚姻讓這兩個曾經的殺手變得很日常很平凡了,他們幾乎已經忘卻當初雙手沾滿鮮血的感覺,他們始終覺得自己是幸運的。
能夠活下來,能夠有健康的身體,能夠有個溫暖的家有個可愛的女兒。
這些莫初見統統覺得無趣的東西,其實價值連城。
但誰也不能代替生活告訴他這些道理。
我們的經歷何其相似,我們的幸福和悲傷,卻各有各的不同。
這是江湖之內的事情,卻是江湖之外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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