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久廉以威相加之後,又以利相誘,向秦思蓬說了諸多好處。
“釀酒坊當中樣樣都是現成的,前日才盤了庫,酒水、酒缸、酒麴、柴禾等等,所有物資全數在庫,人手也齊備,全是熟手,你從前也管過許多回,並非初來乍到,乍一聽要多出五十萬壇酒水有點匪夷所思,可也不是全不可能做到,屆時釀酒坊中勢如破竹,能撐起大半酒稅,裴繼安那一處,卻是蹣跚學步,不能得行,兩相對比,難道參政會是個不長眼睛的?”
左久廉看著秦思蓬,目光意味深長,道:“你跟了本官多年,本官爲人如何,當是心知肚明吧?只要你做得到,參政面前,我自會幫你推進美言,你在這釀酒坊中也已經止步多年了,論資歷、能幹,本也應當是更進一步的時候,不過若是能添功加勞,就未必只是一步——能省將來三五年磨勘,難道不美?”
……
……
秦思蓬出得門,轉身就進了釀酒坊的公廳,有個廳中同僚見他面色,忍不住問道:“莫不是提舉訓你了?怎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衆人聽得聲響,一齊都看了過來。
有人道:“不是出了什麼事吧?旁人挨訓倒是尋常,秦公事卻是少有,今日是招了什麼風?”
秦思蓬勉強笑笑,道:“無事……”
敷衍幾句,便埋頭做一副忙於幹活的模樣。
旁人見狀,自然不再理會,卻剩得秦思蓬一人手中捏著筆桿,看著桌案上攤開的帳冊發呆。
誠如方纔說話人提到的一般,左久廉一向是個胳膊肘往內拐的,行事護短得很,數年以來,自把秦思蓬當做臂膀,便委以重任,也十分賣力提攜。
秦思蓬也不是庸者,做人、做事,都上得了檯面,不過畢竟資歷尚淺,過往履歷也較爲單一,欲要再進一步,仍舊有些困難。
而今難得遇到這樣的事情,雖然是難題,卻也是機會。
多釀五十萬壇酒,聽起來乃是天方夜譚,絕無可能。可秦思蓬並不是那等冥頑不靈的,稍稍思量,便品出了其中的玄機。
釀酒坊多釀造五十萬壇酒是無稽之談,裴繼安那一處新設立一個試行隔槽之法的“隔槽處”,難道就好到哪裡去了?
比之自己架子已經搭好,樣樣都齊備,還有左久廉許過諾將來幾個月裡必定全力襄助,要錢給錢,要人給人,而姓裴的那一處不單是平地起高樓,還連人手、磚泥、木料都不見蹤影,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要是這多釀造五十萬壇是死數,秦思蓬便不掙扎了,哪怕同左久廉翻了臉也要出言推拒。可正是看透了當中奧妙,他倒是覺得,未必不可爲。
難道左久廉會不知道,短短數月之中,想要釀酒坊在多釀造五十萬壇,是絕無可能的事?
自然是知道的。自己管著釀酒坊,也許到最後釀不到五十萬壇,可只要得了三四十萬,乃至多得二三十萬壇,數字越大,就越好說話。
到得彼時,對比裴繼安的隔槽處,對方也許架子都沒有搭起來,要是同司茶監前一陣子一般,惹得酒商們鬧事,簡直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便是沒有惹出事,以常理而推之,石參政已是發話了,隔槽法乃是試行,必要小心謹慎,不能大舉勞民傷財,又有左久廉在後頭把著,必定不會給人給物,還不知道到得最後,會是如何一地雞毛。
兩相對比,便是個庸庸碌碌的,都能被比出來了,更何況自家本來就做得好,哪裡會顯不出本事?
秦思蓬反覆盤算,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
必贏的事情,便不要優柔寡斷了!
唯有認真行事,不要錯過了這次機會,纔對得起這許多年來的辛苦,才當不負自家的天生之才!
*
左久廉在此處對著手下親信威逼拉攏,使得對方爲自己賣力,不欲要不受掌控的旁支別系從手上冒頭,而在政事堂的公廳當中,石啓賢卻是對著桌案上壘疊得幾乎要把後頭坐著的人淹沒的宗卷出神。
他面前擺著的東西,有自吏部調出來的裴繼安履歷、郭保吉對其人薦書、宣縣知縣彭莽往年考功及履歷,有從工部中取出來的宣州圩田並新堤壩宗卷,兩年以來江南西路徭役、賦稅情況,另有自度支司裡頭抽調出來的宣縣歷年應稅情況。
石啓賢原本只是想對其人來歷背景略作了解,將來纔好視之情況,給予對應考驗。
下頭人得了分派,自然頭一個就是去吏部流內銓調閱當日裴繼安入官時的薦書。
饒是石啓賢管過流內銓數年,見得這許多文書擺在面前時,還是吃了一驚。
他先以爲其中怕是多有吹噓之語,然而看到其人來歷,竟是越州裴家子弟,又看其中僅僅靠著平鋪直敘,居然寫滿了足足數十頁紙,因怕有弄虛作假,只好復又抽調其餘宗捲來作佐證,一來二去,桌上的文卷越擺越多。
石啓賢人到中年,比不得從前,此時伏案太久,看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才勉強看完,對裴繼安免不得重新審視一回。
——如此能幹,怨不得郭保吉明明在文路中並無多少人脈,可捨得窮盡力氣也要爲其奔走,不避裴家故事都肯舉薦出來,還直接送進京城,又去了司酒監。
不過既然這裴繼安選了走文路,郭保吉重歸武功之道,今後便幫不得什麼,裴家老三遲早要重新擇個靠山。
不是石啓賢自誇,他覺得自己雖然不甚高大,卻十分能倚能靠,若是比作山嶽,非泰山不能當,正正適宜這裴繼安來投。
他起了心思,等到公事忙完,回府路上便不住在盤算要用什麼差遣來考校這裴繼安能耐,除卻能耐,也要看看人品——雖然做起事來,才幹比人品更重要,可這一個畢竟是打算要大用的,要是人品太差,且也要多思量一回。
石啓賢正想著等到考校完了,又有什麼合適的官職好給他去領,還沒定出個所以然來,已是回了府。
此時早已是掌燈時分,他才進得屋子,卻見妻子迎了上來,眼中含淚,面上卻是又有幾分喜色,還差幾步路遠,已是開口道:“參政,妾身想要向你討個人情!”
石啓賢驚訝極了,笑道:“夫人何故如何?有什麼事情,直說便是。”
景氏忙道:“妾身想給一人求個好差事——我聽得參政手下缺個好文書官,方纔尋了趙管事來問,他說一時半會,實在尋不到合宜的,既如此,不如我給你薦個人來?”
石啓賢更奇怪了。
景氏幾乎從不過問朝中升遷任免事,也不曾爲旁人說項過,哪怕她兩個兄長當年官途坎坷,而石啓賢一路順風順水,直接進了流內銓,明明很輕易就能搭把手時,她也沒有提任何要求,怎麼今日忽然開了這樣的口?
石啓賢不忙著拒絕,卻有沒有一口答應,問道:“是誰家求上來的,竟是把你也說動了?”
又笑道:“連坐都不叫我坐了。”
他口中說著,究竟尋了張交椅坐下,又接了丫鬟捧來的茶。
景氏忙在邊上跟著坐下,拿帕子試了試淚,道:“卻也不是旁人求上門來的,乃是我自家看著,覺得造孽得很——參政可知道,我今日出得門去,遇上了芸娘同沈二哥的女兒……”
石啓賢有個習慣,盛夏時方纔回家,並不用冰,而是拿熱茶來喝,以熱解熱,他此時才吹好了最上頭一層熱茶水,正要小小抿上一口,那水恰纔入喉,聽得景氏這一句,當即嗆在舌根同鼻腔處,那熱茶水也跟著燙得他滿嘴發麻,手上險些都捉不穩杯子,熱茶水灑了一身,卻是來不及清理,已是張口急急問道:“什麼?你遇上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