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酬與勞

裴繼安早把沈念禾當做自己人,說起話來就不再設防,此時略做思忖,搖頭道:“一時半會,也無合適的事情請監司去管。”

這話其實說得算是客氣了,細究內中意思,不過就是說這一位並不太好打發。

郭保吉位高權重,自然不會去管那等耗時耗力的雜碎事體,如果拿些上不得檯面的去他面前,說不得還要把你罵出來。

可他對水利之事並不十分懂,要去問技術上的問題,或是叫他拿些大主意,又著實不敢——他願意聽你說的還好,如若要顯一顯自己能幹,忽然起了心思在上頭指手畫腳,一時叫你添一下這個,一時叫你改一下那個,甚至異想天開,欲要重新換個東西,那才叫自找麻煩,欲哭無淚。

然則要是半點不去管,由著郭保吉在小公廳裡頭插手內務,怕是用不了幾天,上上下下的進度就會慢下來,屆時他不會覺得是自己的毛病,多半還覺得是下頭人做事不賣力。

沈念禾想了想,道:“郭監司在宣州還未立穩腳跟,對州縣當中許多官員的行事都看不順眼,只實在插不進手纔不得已作罷了,咱們不妨從中設法,請他幫著溝通一下另兩縣縣衙。”

郭保吉不是想要做事嗎?

精力這般旺盛,事事都想親力親爲,那正好,大把事情給他做。

修圩田哪裡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按著裴繼安的規劃,總計要動用上萬民伕,這些人總得吃喝拉撒吧?

衆人來自左近八縣當中,哪怕分批輪換,可荊山下並無住宿之處,也無現成米糧,除卻衆人自己帶一部分,衙門必定也要貼一部分,屆時自然就要抽借清池、建平、宣縣當中的民房出來做衆人住宿,另也要加徵糧谷。

可這民房要怎麼徵用,糧谷又由哪裡出,分別出多少,就有得各個縣衙互相扯皮的了。

——如果可以選,誰都願意自己少摻和,最好自己縣中不用出錢出房,至於將來圩田堤壩修好之後,能分多一點,最好還是分多一點。

這自然不是什麼好商量的事情。

小公廳雖然名義上總領三縣之事,可名義上的主官只是州衙當中的一名推官,另有郭保吉手下的一名屬官而已,他們兩個一人原是楊如筠不得不派來看攤的——按著朝廷規制,修造圩田、堤壩,當地衙門不能置身事外,是以此人恨不得此處做不好,隔三差五都要告一回假跑回去。

另一人雖然是郭保吉親信,然則他本爲軍營出身,上陣打仗、出謀劃策倒是擅長,哪怕喊去屯田也撩撩袖子就能上,可此處乃是圩田,又有堤壩,精細得很,實在不敢胡亂上手。

況且宣州樣樣都小,走兩步就有山,再走兩步又有坡,左邊明明還是沼澤地,走不得兩步變爲了湖水,再走兩步又是旱地,一雙靴子穿得出去,回來時被那泥土給糊得足足得重三斤,實在半點不適應——原本他見慣的河間、鳳翔等地全是平曠之土,望之不見邊際,想要做什麼,不過是劃定了邊界,埋頭苦幹就好,哪裡同這裡一般,一不小心高矮錯了,一整片田地明年就要被水淹。

他雖然不懂怎麼做,卻很懂自己不懂,便不敢胡亂插嘴,老老實實坐在後頭等裴繼安過來回話,最多也就做個居中傳遞,從不多加干涉,只是身上戳了監司的章,在外頭走動起來,就不太方便。

他們一個不肯出頭,一個出了頭總被人無視——有時候其實並不比州縣衙門的小吏好對付到哪裡去,只是郭保吉一派初來乍到,又不似從前有武力作爲依仗,被人拿規程什麼的往面前一放,雖是覺得不對,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只好就這般被打發了。

裴繼安眼神一亮。

他忽然發現自己還是有些被舊日的習慣給桎梏住了。

畢竟在彭莽手下做了兩年多,早習慣了上頭那一個什麼都幫不上忙,凡事都得自己做主,一下子想轉不過來,竟是忘了郭保吉不同彭莽,畢竟有權在手,也頗有本事。

本來民伕住宿、糧秣之事,他早有了腹稿,只他雖是真正做事的,卻連個官身都沒有,縱然能挾監司之威以爲震懾,到底名不正言不順,想要在另兩縣縣衙裡頭說話,更多的還是要靠往日人情。

眼下既然郭保吉肯來,還要在此處常駐,又一副滿腔雞血無處噴射的樣子,想來只要利用得好,應當可以不用自己的人情了。

說起這個,沈念禾又想起另一樁事情來。

她道:“我彙總大家測算出來的結果,新建的圩田必定會有旱田,一旦遇得五十年一發的大澇,必定也會有被淹的農田,後者不能避免,前者卻不知要怎麼分派。”

修造圩田的時候,不可能樣樣都做到極致。

宣州人多地少,如果本可以新得一塊田地,然則這田地五十年當中可能會被淹個三、四年,就因這不確定的三四年,最後不做開闢,實在太過浪費。

而修造好堤壩之後,另也會設多處水櫃,清池縣還好,郭保吉既然能把兒子安排過去,就說明在哪縣中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至於建平縣,卻是半點不肯出力。

不但衙門不肯徵發民伕,也不肯出房出糧,當地的百姓也個個避而遠之,半點不肯管,既如此,那造好了之後,自然最好不要去用——畢竟水櫃不同於堤壩同圩田,雖也是裴繼安來做統籌,那錢卻是下頭百姓自己湊出來的。

沒道理你什麼都不出,卻要用別人使錢使力好容易才得的水吧?

聽得沈念禾簡單說了一回緣故,裴繼安便道:“屆時請監司去同那呂知縣說一聲,讓縣中出份告示,再出份文書叫百姓盡皆知曉,將來不能隨意用水。”

沈念禾卻沒有這麼樂觀。

雖是可憐之人,也有可恨之處。

眼下還沒到把那個時候,自然怎麼說都好,要銀錢是沒有的,要糧谷也沒有的,要房舍自然更沒有,至於出力——家中要種田,騰不出人手。

可一旦遇得大旱,那些個人纔不會管自己從前說過什麼,只會顧著搶水澆田保糧,不過水源畢竟有限,河中沒有水了,自然而然就會想到去搶水櫃裡的。

沈念禾從前跟著母親四處去巡看家中產業,見過不知多少人因爲搶水、搶田,乃至搶人畜糞便做肥力,兩家、兩村、兩縣之間吵鬧打架,甚至鬧出人命的事。

“不單要衙門出面,但凡離得近的,要寫了文書,叫建平縣中的百姓簽押纔好。”她建議道,“最好還要在裡頭規定借水要付給取水費,屆時也好有例可依。”

裴繼安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下頭百姓簽押哪有什麼用?真到了那一日,兩縣相爭,誰人去判?自然建平縣衙向著建平人,清池、宣縣縣衙向著宣縣人,等鬧到州中,重新判下來,估計就該下雨了。”

他只當沈念禾是不諳世事,才說出這樣天真的話。

沈念禾卻是聽得暗暗嘆了口氣,只覺得這三哥行事太正了,半點不曉得民間的彎彎道道。

她搖了搖頭,道:“這簽押不是籤給衙門看將來好打官司的,不過是籤給下頭百姓、宗族看的,真到了那一日,有這一份明證總好過沒有號,兩邊私下對桌而立時,也算是有據可依,總不至於再把事情扯到前頭修造者身上,免得給三哥潑黑水!”

裴繼安早有了應對之法,倒是不怎麼著急,可他最喜歡沈念禾事事想著自己,此時見她一樣樣擺出來分析,分明是私下幫著考慮了不知道多少回,原本許多想要解釋的話,一下子又咽了回去。

雖然每每聽得她說這是爲了沈家積德攢名聲,可裴繼安總覺得並非如此。

如若只還是爲了要名聲,憑著沈念禾的聰明,不知有多少方法可以只張張嘴,半點不用出力就能達到,可她偏偏要日日在小公廳中這樣辛苦。

縱然知道可能性不是很大,可裴繼安還是忍不住暗暗想:這沈妹妹如此幫著自己著想,還想得這樣細,總不至於心裡頭半點沒有他吧?

這樣的念頭時不時就會冒得出來,如同在他心上跳躍的火苗一般,再如何用力掐也掐不滅。

他嘴角含笑,最後道:“你說得對,我仔細一想,未必當真不管用——雖然不一定有用得著的那一天,可此時叫他們籤這一份文書,卻能叫他們能再仔細考慮一回。”

雖然嘴上不說,可一旦心中生出了這個想法,裴繼安再看向沈念禾的時候,眼神裡頭就有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要說是直勾勾地盯著,又還有兩分克制,然則因有那剋制包裹著,卻又更顯得溫柔炙熱,如同冰雪覆蓋的山頂溫泉水一般,冰寒之中另有熱流,只要上頭的冰再薄一點,就要噴薄而出。

*

裴繼安行事果斷,他早就有了主意,也不等明日,當即就去找郭保吉。

今日圩田、堤壩同時動工,雖然只是開個頭而已,可郭保吉一來,所有儀式都要配上,人也要都召齊了聽訓。

外頭工地不比小公廳,人多且散,聚攏起來並不容易,一時上上下下都十分忙碌。

正等著請風水先生看的時辰,郭保吉趁著這一點空隙,找了兒子同自己安排過來的幾名親信來給自己介紹小公廳當中的情況。

他才捧著花名冊看了沒幾頁,本打算認真想想如何狠抓點卯考勤之事,那打算尚未成型,就聽得外頭報說裴繼安來了。

郭保吉當即把花名冊放下,叫人讓裴繼安進來。

他在軍營裡頭習慣了紀律嚴明,手下個個都令行禁止,從未聽說過上官來巡查時,下頭個個哈欠連天,咳嗽四起,眼睛都睜不開,站得東歪西倒的。

哪怕是面子樣也要做足了吧?

自己在時尚且這樣,自己不在時又當如何?豈不是更爲難看?

如若他把紀律嚴格抓得起來,叫下頭人人按時按量行事,每日早點卯前半個時辰到,中午趁著天亮,多做半個時辰,把事情挪到早間來做。

都說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間從來都是人最清醒的時候,此時做事,想來能事半功倍,說不得還能叫進度快上數倍呢!

左右也就忍這一個多月,如若做得快,還能更早完工,應當問題不大——以往的人哪個不是寅時甚至丑時末就起來打樁習武的?

郭保吉先入爲主,看到裴繼安的時候,忍不住就躊躇滿志起來,因旁邊站著的一個是自己心腹,一個是自己兒子,俱是不用避讓的,便直接道:“繼安來得正好,我有個想法……”

把自己想要提早點卯時間,設立巡崗人,中午減少半個時辰休息,晚上太陽落山才能走,每人每日按時按量完成算數進度等等,一一說了。

又道:“雖是有些辛苦,可我自己私下算過,其實應當是沒問題的,熬過這一兩個月,將來能不能得大功,全看此一舉了!叫他們忍一忍,拚一把,多少好事就在將來!”

他口中說著,臉上都微微酡紅起來。

裴繼安聞其言,察其行,實在頗有些感慨。

對於郭保吉這個江南西路監司官來說,宣州三縣圩田乃是百千年都難遇的大工程,既是碰上了,恨不得整個江南西路上上下下都嘔心瀝血,哪怕倒貼也得把這一處做好,一旦做好了,自然朝廷褒獎、官途恆通,名利雙收之外,說不得還能名垂千古。

然則對於下頭人來說,這不過是個尋常差遣而已,比起日常的要更難更辛苦,雖然也許會有不錯的回報,可那雨露均沾的好處並不十分豐厚,豐厚的又只能照拂極少一部分人,大部分人得的少,給的多,自然不可能做得到同他一般。

想要人給你賣十分命,大方的人至少要給十二分的好處,遇得不大方的,多少也有個七八分,可論及此時,怕是兩三分都未必有,誰都不是傻子,誰要理你。

郭保吉自己拿著如此俸祿,又看著就在眼前的好處,就總覺得其餘人應當同自己似的,如若做不到,就要發惱。

當真被他折騰起來,怕是進度都要被拖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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