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衙的公廳當中,知縣彭莽已是如坐鍼氈。
他候得裴繼安進門,再等不住,一下子站得起來傾身追問道:“怎樣?還能剩得多少錢?”
裴繼安並不回話,而是徑直上前,先將一張紙平鋪在那知縣彭莽面前的桌案上,點著其中那一條圈出來的數道:“若是以立春爲限,縣中能餘出一萬六千四百十七貫三百一十六文。”
彭莽失聲道:“多少?”
裴繼安便把那數字又報了一遍。
彭莽只以爲自己耳朵被屎糊住了,聽得岔了一位,驚道:“怎的這麼少?”
一面說,一面湊到那紙前,拿手指比著一位一位地點,點到最下頭那一個字,猶有些不敢置信,擡頭問道:“莫不是你們算錯了??”
裴繼安便指著紙上的條目,一項一項讀給他聽,其中版帳錢若干貫,吏役錢若干貫,再有增稅錢等等,最後計出來果然就是那一條實數,連一文都不多。
彭知縣頓時覺得呼吸都不暢了,連忙轉頭對著一旁站的人道:“謝善,上回不是說還有三萬多貫,不過一轉眼的功夫,數目怎的就全然不對了?”
對面那被稱作謝善的人長手長腳,四十餘歲,看著有些苦相,此時擦著頭臉上的汗,回道:“小的應當不會犯下這樣的差錯纔是……”
他說罷,又轉去問裴繼安道:“我記得年中點庫的時候尚有三萬餘貫,今年又並未花過什麼大錢,是你那一處點得錯了,還是而今著急算帳,差了什麼數?”
裴繼安便回道:“謝押司確實沒有記錯,七月點庫的時候縣中尚有兩萬九千七百貫零三文。”
他一面說,一面把手中拿的帳冊擺上了知縣案頭,在做了標記的地方一頁一頁翻給對方看,又解釋給旁邊那人聽。
“……九月裡頭知州下令提庫,調支了七千兩百三十一貫,三個月間來往接待支了八百九十三貫,年底養俸開銷必要預出兩百一十三貫,這是早已定下的,州中已經給復了……”
又道:“另有公使庫支了一千餘貫,做茶酒、書冊生意……”
幾廂合計出來,果真並無半點差錯。
裴繼安此處說一句,那彭莽的眉毛就皺一分,等說到最後,彭知縣的兩條眉毛已經皺得可以夾死秋後帶骨的白花蚊。
彭莽雖然不善庶務,腦子倒沒有問題,況且裴繼安那紙上列得已經清楚到了極致,無論所收、所支都是做了兩個版本,一版是以時間爲序,由遠而近,一版是以金額爲序,由大到小,叫他想要看不懂也難。
三人在此處拿著帳冊對了良久,對到最後,發覺幾乎沒有可以減掉的支出,而此時已過十月,距離立春不過百十來天,秋稅已經收得七七八八,縣中再無大筆銀糧入庫。
押司謝善提議道:“知縣,咱們縣裡實在沒有餘錢了,不若同郭監司說一聲——前頭那七千多貫,可是董知州親令調支的,如果不支那一筆錢,今次再咬牙湊一湊,未必能夠得兩萬貫,多少也能得出一萬,可而今巧婦也難爲無米之炊……”
彭莽正在六神無主之時,他平日裡甚是好說話,此時見得下頭人出餿主意,竟也好聲好氣地搖頭道:“不妥,董知州支錢,說調就能調,郭監司要銀,就湊不出來——這一位可還是董知州的上峰,若是當真如此行事了,怕是兩廂都要得罪。”
謝善忙道:“知縣說的是,然則縣中果真挪不出錢了,便是衙門明年一年不吃不喝,也不夠兩萬貫,
萬不得已的話,只能朝下頭加賦了。” 聽得他這樣說,彭莽的頭簡直是搖了又搖,連聲道:“萬萬不可,前年才遭了災,好容易這兩年緩得過來幾分,賦稅本就重了,再加一回雜稅,農人怎的過活!”
又嘆道:“罷了,拚著被罵這一回,最差不過考功得個下等,罰上十幾二十斤銅——我去同郭監司哭一回窮罷!”
裴繼安立在一旁,只聽這二人說話,自己並不插嘴,然則聽得那彭莽的打算後,卻是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
那郭監司正是謝處耘之母的再嫁夫婿,他時常聽說其人言行經歷,也同對方打過幾次交道,只覺得那人心志堅定,手腕強硬,去他面前哭窮,怕是未必能得好。
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家之言,又是私下揣測,比起彭莽,裴繼安同那郭監司的交集畢竟要少太多,他並不自信,也就不去多這個嘴了。
次日一大早,那知縣彭莽便去了宣州城中,然而還未到得正午,就灰溜溜地又竄了回來,連飯也不吃,急急忙忙著人把裴繼安找了進去。
裴繼安在彭知縣的公廳門口正好遇得押司謝善自裡頭出頭,對方苦眉苦臉,見得他來,先打了聲招呼,又用力捅了捅跟在後頭的人。
那人十分不高興,自鼻子裡“嗯”了一聲,卻還是拉長了臉, 最後也跟著叫了一聲“裴三來了。”
原來是謝善那兒子謝圖,原本搶著去管公使庫印書的。
裴繼安向二人應了一聲,略行了個半禮。
謝善小聲提醒道:“知縣今次沒得到好,一會他說什麼你都別答應。”
口中這般說著,卻是瞪了一旁他那兒子謝圖一眼,一邊含含糊糊地罵崽,一邊帶人走了。
裴繼安看到謝圖,已是猜到了三分情況,等進得門中,果然見那彭莽愁眉苦臉的,一看到他,就指著桌案對面的位子招呼道:“繼安,來坐!”
還未等裴繼安坐穩,彭莽已經開始黑著臉怒斥起那謝圖來。
“你昨日說公使庫支了一千餘貫去做茶酒、書冊生意,我當時只顧著看大數,回頭一細究,才曉得那是一千八百多貫,這樣大一筆錢,做得一年下來,沒得利就算了,竟是還倒虧,而今正是用錢的時候,下頭縣鄉、書鋪無一不來抱怨,又說衙中茶酒價貴且劣,又說那書粗製濫造,不得能用,偏又強令認購,引得士子、商戶怨聲載道……”
他一面說,那臉上的表情卻是漸漸轉爲小意起來,和聲細語地道:“那謝圖已是不中了,我恰纔罵過他,將來再看如何論處,只是而今郭押司要各縣自籌兩萬貫以供雅州軍卒餉糧,這差事推無可推,只能認下。”
說到此處,那彭莽猶豫了好幾息,最後道:“縣中帳庫情況你最爲知曉,哪裡能夠,方纔謝善同我說,你從前曾與人行商,頗善經營之道,卻不知若將那公使庫交由給你,可能在立春前得夠五千貫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