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處耘不在,只能由裴繼安一面領路,一面向郭保吉解說此處存磚多少、木料多少、結繩多少云云,又說庫房是怎麼佈置,爲什麼要如此佈置,最後笑道:“乃是處耘一力操持——他從前在宣縣時同個孩子似的,後頭去得州城,有監司提攜,又得去州學讀書,實在進益不少。”
郭保吉走了這一路,又被裴繼安輕輕一捧,縱然知道其中多有不盡不實,可還是止不住有些舒坦起來。
他自認對謝處耘這個繼子已經儘量一視同仁了,只是從前孩子小,又多有頑劣,是以沒能在州學讀下去,卻也不是自己的問題。
爲了謝處耘從州城轉回宣縣,跟著裴繼安進衙門做個斗升小吏的事,郭保吉沒少被廖容娘埋怨,也知道多半此舉會被外頭人指指點點說偏心自己人,可他捫心自問,覺得全是爲了這個繼子著想,並非不想管他。
眼下得了裴繼安這一番話,倒叫他知道原本的心力沒有白費,那明月溝渠之感總算淡了些,便笑了笑,道:“小謝尚未成才,多半還是你帶契他的,我也不奪你的功……”
裴繼安也笑道:“這一回我當真沒怎麼管,倒不如舍妹管得多——她纔是費心費力。”
郭保吉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這個“舍妹”指的是沈念禾,一時忍不住笑道:“世家之女,又是能臣之後,雖是礙於身份,卻也不是尋常人了能及得上的。”
又嘆道:“也虧她一個女兒家……”
說到此處,他見左右人離得不算近,就略提一句,問道:“你們兩人那一樁事,此時如何了。”
裴繼安發了一下怔,復纔回過神來,一時之間,居然有些忐忑。
最近他同郭保吉來往頻密,說話已經不像從前那般謹慎,方纔也不知是因爲覺得沈念禾明明出了許多力,卻不能得什麼好處,還是出於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炫耀之心,張口就提了她起來。
提的時候,裴繼安早忘了自己從前說過兩家結親的事。
——是當日他爲了推脫郭保吉給自己薦官,特地找了沈念禾做筏子。
猶記得當時說的是如果沈輕雲事有不諧,他便立誓履行先人承諾,娶念禾爲妻,如果那沈輕雲能平安歸來,就當做那一樁婚事作罷,從未發生過。
眼下已經過去好幾個月,形勢同原來全不相同,沈輕雲死無全屍,而裴繼安同郭保吉之間的關係,也從本來的一人算計、一人提防,變爲此刻的互相利用。
不得不承認,如果想要把事情解釋清楚,現下就是最好的時機。
以裴繼安的好口才,只要開了口,多半不會叫那郭保吉心生芥蒂,以爲當初他是有意欺瞞,可不知爲何,他張了張嘴,明明轉瞬之間,已是有了十分妥帖的腹稿,可說出口的卻是另一番話。
“沈叔叔的事情我還沒同妹妹說,她年紀尚小,禁不住這般打擊——況且人有偏好,還不知她喜歡什麼樣的,等再過兩年,看我這一處能不能有點出息……”
他這幾句話脫口而出,連腦子都不曾過,直到說完了,自己才慢慢醒得過來,面上極難得地露出一絲尷尬來。
郭保吉臉上笑意更甚。
他願意提拔裴繼安,自然是看重他的才幹,可總覺得此人太過無慾無求,彷彿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一般。
從來聽得有人說,無癖好者不可深交,這話雖然有失偏頗,卻也不無道理。
此時見得那裴繼安同個毛頭小子似的,對著沈家女兒小心翼翼的,話都不敢多說一句,乃至父輩訂下的婚事連提都不敢提不算,還擔心“還不知道她喜歡什麼樣的”。
平日裡走一步看三步,此時這幅畏畏縮縮的模樣,倒叫郭保吉把心放下了一半,再一次覺得這少年郎到底還是個年輕人,經事少,平日裡再如何老重持成,一旦遇得事情,免不得惴惴不安,還是好拿捏的。
他呵呵笑道:“我雖是個粗人,卻也聽得旁人說過一個道理,叫做‘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那沈家姑娘年紀雖然不大,卻也不小了,若能早一日定下,還是莫要耽擱太久,否則當中有個什麼東西打岔,還是你自己吃虧。”
又誇他道:“憑你這才貌人品,哪有姑娘家會不喜歡的?當斷則斷,不要怯怯懦懦的,枉爲男子!”
語畢,也不待裴繼安回話,倒是反客爲主,當先走到牽頭,哈哈大笑,道:“待我來好好瞧一瞧,這謝處耘究竟整出些什麼名堂!”
他大步流星朝前走去,一路並不停留,還同邊上跟著想做導引的吏員搖頭道:“帶我去看看繩、膠這些個東西存放在哪個庫?”
郭保吉雖然沒怎麼修過堤壩,到底官場浮沉多年,見過不少東西,一進庫房,聽說裡頭都藏放了些什麼,心中就有了數。
他知道磚塊、木料之物體重而大,並不方便查驗,而繩、膠之屬卻不同,一來輕便,二來也十分方便抽看數目同質地有無作假。
他平常做事雷厲風行的,此時不過看個庫房,也是腳踏硬靴,走得極快,一路並不多做停留,問得東西放在那一處,徑直就朝裡頭。
一行人急急跟著,又不好跑得難看,都有些健步如飛起來。
眼見過不得多遠,前邊已經就是那放結繩的庫房,郭保吉纔要放慢腳步,卻是忽然聽得不遠處一間庫房裡隱隱有人聲。
那聲音不同尋常,普通人聽了多半不覺得有什麼,可郭保吉行伍出身,立時就辨認出來,當中好似是有人拳肉相交,還有慘叫聲、悶哼聲、求饒聲次第傳來。
郭保吉一下子就立定了,臉上的表情也由原本的微笑轉爲了不悅,轉身問一邊的裴繼安道:“庫房重地,誰人在此處喧譁?”
裴繼安道:“繼安也不知曉。”
一面說,一面當先快步往裡頭走去。
庫房的大門並未掩上,一踏得進去,就見裡頭昏暗一片,數十來丈外,遠遠有一片光亮,擡頭看去,卻是遠處一人提著燈籠,站在邊上,一副猶猶豫豫,想要上前又不知礙於什麼原因,不敢上前的樣子。
而另一人卻是嘴裡啊啊尖叫,雙腳拚命朝地上踢踩甩抖——其人腿、腳上不知爲何,攀著一人,那人雙手抱摟著前頭人的腰,纏得死死的,彷彿吸血的水蛭一般,一雙手還不住其人身上亂摸。
被抱著的人尖叫之外,手都被錮著,本來還站著,忽然就被另一人壓在了地上,湊上前去一通亂親。
裴繼安才掃了一眼,正要確認一下地上打架的是不是自己安排的人,然則那眼睛還沒撇過去,瞳孔已是驀地一縮。
隔得太遠,庫房又太過昏暗,著實看不清被抱著的人的身形、樣貌,可被那燈籠照著,在那人倒下的那一瞬,正正映出了她身上穿的衣衫——是自己早間給沈念禾親手披上的褙子!
裴繼安瞳孔一縮,決眥欲裂,腳下如同踩著火一般,幾乎衝得向前去。
*
庫房裡確實有點冷。
沈念禾脫了褙子給郭東娘,才走了沒多少步,就覺得身上涼颼颼的,連忙快步超外頭走。
她最近一日要跑兩三趟庫房,對此處熟悉得很,七拐八繞的,也懶得往正門回去,索性朝後門走。
還未到得門口,就見到那一處圍了幾個人,正一車一車把磚塊往地上倒。
她記得還在荊山腳下的時候,謝處耘管庫的條例同準則是自己給擬的草稿,後頭搬來此處,也不曾改過——正常來說,大門邊上是不能放磚塊的,這些人怎麼會在這裡亂來。
那磚堆邊上有個管庫的站著,見得沈念禾過來,便同見了主心骨似的,連忙上前問好道:“沈姑娘來了!”
沈念禾就指了指地上那一堆磚,問道:“怎麼回事,不是不能亂放?”
那管庫道:“本來小的也不敢擅自做主,只是此人持了郭監司的手書過來,又說只放一日就挪走……”
郭保吉怎麼會管這種事情?
沈念禾只覺得莫名其妙,正上前問兩句,卻見正在卸磚的人裡頭有一個十分眼熟的——正是早上在榕樹下窺視自己那一個。
對方見得她,臉上的驚慌失措連遮都遮不住,下意識地朝沈念禾身上打量,打量完之後,又急急去看那庫房裡頭。
沈念禾越發覺得奇怪,並不說話,只同那管庫點了點頭,出得門,連一刻也不耽擱,立時尋了十來個人來把前後門都攔了,復纔去看庫管給的“郭保吉手書”。
*
沈念禾此處覺出不對,郭向北在庫房裡頭,卻半點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他吸著鼻子,有一下沒一下地看一眼邊上堆積如山的磚石,嘴巴里頭忍不住要自述高見,道:“那謝處耘生下來就是走狗屎運的命,有他那喜歡搶了別人家好事,鳩佔鵲巢的娘照應,又有咱們家那一心只顧旁人,不顧自己人的爹,還有個樣樣都想著他的裴三——這樣多好處,偏他一樣都沒起來,文不成、武不就的……”
他嘴裡顧著說話,免不的對數的時候數了兩三次都不曾數對。
郭東娘實在看不下去,把那燈籠湊得近了,空出右手用力拍了一下弟弟的頭,罵道:“你還好意思說別人,你看你什麼出身,眼下也是文不成、武不就的!那謝處耘好歹還能管庫房了,你看你,這也不肯做,那也嫌棄,可有做出什麼東西?”
又斥道:“還不快把這數點清了,裡頭這麼冷,你也不怕凍得慌!”
郭向北這一陣子給他親姐跟著,幾乎要按一天早中晚三頓飽罵,十三頓加餐罵的頻率被訓,實在有些受不了,便委屈道:“姐,你怎的從來都說我不好,難道我在你心裡就沒有一點好的地方嗎?爹有大哥同你兩個好的,也說我什麼都不好,花在謝處耘身上的時間都比我多,大哥也只顧著上進,哪裡有空來管我……我平日裡樣樣記掛著你,怕你被人怠慢了,你何時又惦記我了?”
郭東娘本以爲這是弟弟又在胡攪蠻纏,正要一同亂罵,然則手上燈籠一舉,見對面郭向北眼睛裡頭泛著光——竟是當真流眼淚了。
她吃軟不吃硬,心裡一下子就有些發慌,只好把十分不熟練地把姿態放得軟了,連聲音也輕了下來,安慰弟弟道:“你怎麼可能沒有好的地方,我只是看不慣你時時把那謝處耘放在眼裡——他是什麼出身,你是什麼出身?你天生就該比他好千倍萬倍,是以看你比他好,我也不會誇你。然則他是外人,你是自己人,我心裡怎可能會看著外人好,卻不看你好——你只看我日日跟著你數落,嫌煩我,卻不看我做什麼要日日跟著你!還不是擔心你這一處做事又做不好!”
郭東娘把聲音都放得輕柔了幾分,細心體貼誇了一翻,比起平日裡,簡直全不是一個人。
郭向北這才緩和了幾分,嘴裡哼哼唧唧的,情緒過去了,自己也覺得丟臉,不肯給姐姐看,邊轉頭拿他姐姐給的帕子試淚,邊落在後頭,憋著嗓子,道:“眼睛裡進沙子了,姐,你先走……”
他放慢了腳步,因那帕子已經擤過鼻涕,只好拿邊邊角角的地方來試淚,擦試得十分小心。
這庫房裡頭擺著許多磚塊、木料,乃是成多個“卅”字橫連在一起的佈局。
郭向北只顧著擦眼淚,自然沒眼睛去看路,才走到某一個“卅”的橫處,剛要轉身,忽然察覺到邊上一股勁風朝著自己撲身而來,口中則是道:“沈姑娘心裡惦記著誰,不如來惦記惦記我罷!”
他手裡拿著那沾了鼻涕眼淚的帕子,明明平常日日都習武練拳,也時不時與人對打,可聽得那“沈姑娘”兩個字,心中正茫然得很,正在琢磨著怎麼回事, 整個人就被當胸攔腰抱了個正著。
庫房裡頭十分昏黑,縱然有燈籠在前邊領路,可不放在臉面,哪怕是近在咫尺的人,也不可能看清對方樣貌。
郭向北分辨不出來對方是誰,知覺得自己的粗腰都要被對方給摟斷了,那人像是喝醉了大酒,呼吸間全是酒氣,還要朝他懷裡拱,一邊拱一邊叫喚什麼“小娘子”、“好娘子”、“同我去喝酒!”云云,顛三倒四的。
偏生那人醉酒之後,力氣大得離譜,郭向北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就給抱住,居然想要掙脫而不得,被對方拱啊蹭啊的,手還去拉他的腰帶,又往下頭探,登時唬得魂飛魄散,驚叫道:“你是誰!你要作甚!找打啊!”
他嚇得三魂失了六魄,聲音又尖又細,又死命掙扎,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逃脫不了。
對面的郭東娘聽得動靜,回過頭來,見得這一番場面,簡直看呆了,只會舉起燈籠,連話都說不出一句,想要上前幫手,可看著弟弟的樣子,又不知道怎麼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