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牌的僱傭兵們在五百名重騎兵面前根本沒有任何機會,當他們被人與馬的圈子困在裡面時,許多人都驚恐地放下了武器,用着各種各樣的語言大喊饒命。
但是那些人並沒有手下留情。
安塔爾·巴託從宮廷騎士變成了無情的劊子手,他不在乎誰在戰鬥,也不在乎誰在舉手求饒,他把他們通通送入了地獄。
他一點也不在乎這些人裡有哪些是參加了兩年半前對他莊園的突襲,又有哪些人是在之後才加入了這個傭兵團的。
他不在乎他讓多少女人成爲了寡婦,讓多少孩子成爲了孤兒。他一心只爲了復仇,不想去考慮其他的問題。
敵人像熱鍋上的黃油一樣越來越少,一直在百合花騎士身邊戰鬥的西蒙也感到越來越可怕。他看着自己的戰友們臉上痛苦的表情,看着他們在指揮官叛國罪的威脅下被迫做的事情,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忍受下去了。
“夠了!”他責怪地對安塔爾喊道,“我們殺的都是些垂死和已經投降了的人!你沒看到嗎?”
安塔爾既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他繼續在傭兵之中狂暴地揮着他的武器,就像他自己就是死亡本身一般。
“看看你的手下!”西蒙更加憤怒地大喊道,“你覺得這是他們該乾的事嗎?這是你該乾的事嗎?”
“他們還活着,他們還在動!”百合花騎士咆哮着,聲音之中沒有半點理智,“我說過我們要殺光他們所有人!”
他話音剛落,在騎兵包圍圈的另一邊,就有一個人從屍體堆下爬了出來,他也許受了傷,也許只是其他人的鮮血和內臟弄髒了他的全身,他之前一直在裝死,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他。
然後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這個人從掩護他的屍體下爬了出來,以一個閃電般的動作躲開周圍的士兵,像離弦的箭一樣向一匹沒有騎手的馬匹衝去。
安塔爾發現這個正從圈子之中溜走的人就是僱傭兵的首領,於是他在第一時間就做出了決定。
“西蒙,軍隊現在開始由你來指揮,”他命令道,同時騎着戰馬撤出了包圍圈中心,“直到戰鬥結束爲止,你都是重騎兵的指揮官,按你認爲合適的方式領導他們。”
“那你呢,大人?”男人驚訝地問道。
“我現在必須走了,”百合花騎士回答道,“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他猛地一踢馬刺,催促着馬匹狂奔,衝出圈子,追着那個騎着馬正逃往西邊森林的高個子。
西蒙沒有想多久,他下達了重新列隊的命令,然後帶頭衝鋒,率領五百重騎兵加入主戰場,不過此時的戰鬥已經結束了。
僱傭兵首領正驅使着他剛剛上的馬,朝着不久前藏着庫曼和匈牙利騎兵的地方趕去。
安塔爾跟在他身後,將浸血的劍收回鞘中,在催馬加快速度之前,他在經過的屍體身上扯出了一根長矛,然後再飛奔着緊追着那個消失在森林裡的男人。
“駕!”他催促着他的坐騎,“快點,追上去!”
安塔爾一直俯身靠在馬匹的脖子上,放鬆了對繮繩的控制,試圖讓這匹爲戰鬥而生的馬兒跑得更快。他衝入樹林,很快就看到了那個逃跑的人。
在不斷加速前進的同時,騎士還需要躲避那些朝他臉上襲來的樹枝,不過他的頭盔起到了不小的保護作用,安塔爾只需要躲過那些粗壯的樹枝即可,而在戰鬥中失去頭盔的傭兵首領則不得不更小心地控制着他的坐騎。
再加上這個人顯然不是一個非常熟練的騎手,安塔爾很快就拉近了距離。
但這時騎士馬匹的速度開始變慢,也許是連日連夜的行軍和短暫的休息讓它在爆發的衝刺下迅速疲憊了下來,也許是它察覺到了它主人的緊張和仇恨,不管是怎樣,安塔爾開始擔心這個騎術遠不如他的僱傭兵首領可能會從他眼前逃走。
於是安塔爾舉起了他那八尺長的長矛,雖然這重矛一般是步兵用來拿在手上或插在地上阻擋衝鋒的,而不是那種可以從馬背上輕易投擲出去的輕短矛,他還是決定一試。
他伸直右手,將長矛舉過肩膀,右臂繃得緊緊的,等到他們騎到一個稍微狹窄的地方時才揮動長矛,咆哮着將武器扔了出去,力道大到差點將他的肩膀撕裂。
長矛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帶着怒吼劈開了空氣,有那麼一刻,它看起來似乎沒法夠到僱傭兵首領。
不過這一擲的力道確實不小,雖然它投出的高度很低,但鋼尖矛頭仍然刺穿了那人坐騎的臀部,馬兒在眨眼間伴着一聲嘶鳴倒下,騎手從馬鞍上飛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安塔爾也從他的馬上跳了下來,拔出沾血的長劍,用另一隻手扯下頭盔。
“站起來,你這個骯髒的東西,看着我的眼睛!”他用盡全力對着僱傭兵首領吼道,“你沒法再逃避我了!”
那人像是從噩夢中醒來一般搖了搖頭,然後拄着手中的斧子緩緩起身。他至少要比騎士高一個頭,而且肩膀也寬不少。
“你確實是一個巨人,正如每個人告訴我的那樣,”安塔爾用發自內心的仇恨看着他,“但這身軀救不了你,沒有什麼可以救你。”
高大的戰士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瘋子是誰,但他也不在乎。雖然他的右肩因摔倒而受傷,但他仍然雙手緊握戰斧,忍着疼痛朝騎士劈去。
安塔爾輕巧地躲開了攻擊,作爲一名經驗豐富的劍士,他從男人的第一個動作就已經看出來這個人不是他的對手。
傭兵繼續進攻,不間斷地在空氣中划着一道道殺氣騰騰的砍殺,但每一擊都如出一轍地被安塔爾躲開。
終於,騎士厭倦了這個遊戲,他雙手握住長劍,以牛式的姿勢向巨人衝去。
那人還沒來得及再次出手,安塔爾就用劍刃就在他的左肩下割出一道兩指深的傷口,然後在眨眼之間從他的肩膀上拔出劍尖,用不可阻擋的力量將傭兵的右手從手腕上砍下。
傭兵首領像豺狼一樣嚎叫着,斧頭和他被砍掉的右手一起掉在地上,然而他求生的本能似乎比疼痛還要強烈,他試圖伸出左手去拿斧頭,但安塔爾又在他的肩膀刺了一劍,將劍刃刺得更深,然後在流血的傷口上扭動着冰冷的鋼鐵。
“住手!!”傭兵痛苦地尖叫起來,發出悲慘的嗚嗚聲,放棄了戰鬥,“快停下!”
百合花騎士從那人的肩膀上拔出了劍,突然間,森林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寂靜。
遠處,一陣微弱的戰鬥聲被夏日的微風吹來,近處,洛尼亞河潺潺流過,鳥兒在樹葉間漫不經心地嘰嘰喳喳,騎士一言不發,受傷的馬在他身邊的草地上痛苦地抽着着蹄,傭兵捂着流血的右臂大聲呻吟着。
奇怪的是,那人看起來既不害怕也不絕望,而是很憤怒。他的所有手下在他的眼前像是羔羊一樣被屠殺了,最後他也沒能逃脫,他並不覺得難過,事實上,他早就不害怕死亡了。
他在爲這無能爲力的失敗惱火,就彷彿是他做什麼都是徒勞一般,他咬着牙,擡頭看着那個有着鬼魂般雙眼的騎士。
“告訴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安塔爾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便會讓你死得痛快。”
巨人輕哼了一聲,“以我目前的情況來看,這似乎是一個相當公平的提議……”
然後,一種莫名其妙的瘙癢感從傭兵的胃裡升起,涌上他的喉嚨,他發自內心地大笑起來,又因極度的疼痛不停地咳嗽着,安塔爾再次被憤怒淹沒,他用滴血的長劍抵在跪在他面前的傭兵的喉嚨,劍刃再次滲出了鮮血。
“有什麼好笑的?”騎士問,“你覺得我打不垮你嗎?你覺得你足夠強硬到承受所有折磨嗎?好吧,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會讓你崩潰的。
我們可以在這片森林裡呆上好幾天,你明白嗎,你這該死的混蛋?好幾天!只要我願意,你就死不了,我會一塊一塊地割你的肉,剝你的皮,挖你的眼睛,而你就是死不了。
到最後,你只會向我哀求,寧願讓我痛快地把你送入地獄之火中,也不想再忍受我的折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這狗孃養的?”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傭兵點了點頭,漸漸收起了笑聲,用血紅的眼睛盯着安塔爾,“別擔心,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區別。
我的敵人認爲我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無情野獸,而我也可以在你身上看到我自己,你也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你說你會一直折磨我,我相信你做得到,只是……”他又咧嘴笑了,“你到底是誰?”
“所以你不知道我是誰……”
“我不知道,”傭兵痛苦地笑道,“我應該認識你嗎?”
“你和你的人一起洗劫了一個莊園,”安塔爾告訴他,“並屠殺了所有在那裡的人。”
“我這輩子掠奪過的莊園太多了,我已經數不清有多少個了,”傭兵回答道,“你說我屠殺了所有的人,你剛剛不也是把我那些不再抵抗的手下都殺了嗎?”
“夠了!”騎士咆哮道,“我們不一樣,以前不一樣,以後也不會一樣!”
“你真的這麼認爲嗎?”傭兵露出一口黃牙,“也許我們是同一個野爹生出來的雜種呢?”
安塔爾再也無法忍受這個人的嘴臉了,他調轉劍身,將沉重的劍首狠狠地砸在了傭兵的臉上,把他的鼻子打歪了。
然後他一次又一次地擊打着,最後抓住他的右耳,用劍刃最鋒利的部分將耳朵切掉,就像是切面包和火腿那樣簡單。
這時傭兵已經完全停止了笑聲,他先是躺在地上痛苦地吼叫着,然後再是嗚嗚地呻吟顫抖着。
他痙攣地作嘔,但卻什麼東西都吐不出來,他現在才意識到談論酷刑和經歷酷刑有多麼大的區別。
他害怕極了,爲了避免遭受這殘忍騎士的漫長折磨,他什麼都願意做。
“你到底想要什麼?”傭兵喊道,他被自己的血嗆到了。
安塔爾在他身邊蹲下,抓住他的頭髮,把他的頭擡了起來。
“細節,”騎士厲聲說,“兩年前,你襲擊了一個莊園,就在杜比察的附近,一個前聖殿騎士的財產。你屠殺了農民、兒童、婦女、老人,所有人……
然後你搶走了所有能搬走的東西,把屍體堆成一堆燒掉了,你現在記起來了嗎?還是要我從你身上割下別的東西?”
“我記得,那是你的土地,對嗎?”受夠了折磨的人顫抖着問道,淚水順着眼眶滑落,“我真希望我從沒有去過那裡……”
但安塔爾並沒有被眼淚或言語所打動。
“你被一個舉止做作、穿着體面的人帶到了那裡,”他繼續審問着,“他的名字是米科拉伊,對嗎?”
“沒錯,是他帶我們去那的,”傭兵迅速地回答道,“他說那裡有巨大的寶藏等着我們,說你和你的主人在那裡藏着整個聖殿騎士團在匈牙利的財富,說如果我們拿下這個莊園,我們都會有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黃金……”
這愚蠢的米科拉伊,騎士在心裡痛苦地咒罵道,他真的相信了關於聖殿騎士的傳說嗎?這就是他毀了一切的原因嗎?這就是這麼多人不得不死去的原因嗎?因爲一個愚蠢的人相信了最愚蠢的故事?
又是一股怒火向他襲來,安塔爾用盡全身的力氣才忍住了眼眶裡快要涌出的淚水,爲了掩飾這一點,他放開了那人的頭髮,轉而掐住了他的喉嚨。
“聽着,”他貼近着傭兵首領扭曲的臉嘶吼道,“我現在只想弄清楚一件事,然後我保證會殺了你,米科拉伊現在在哪裡?”
“我不知道!”傭兵艱難地說,“我發誓我不知道!”
安塔爾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裡充滿了無助的淚水,鹹鹹的淚珠從覆蓋在他臉上的泥土上滑落。
“你不可能蠢到這種地步!”他哭着大喊起來,“你殺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卻不能背叛一隻卑鄙可悲的老鼠?他對別的什麼都不感興趣,告訴我他在哪,讓我就給你一個痛快的死亡,告訴我,米科拉伊……在哪裡!?”
傭兵首領叫得更大聲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的回答似乎奏效了,安塔爾放開了他的喉嚨,一屁股坐在地上,試圖扼制住他越來越強烈的抽泣聲。
“聽我說,”半死不活的傭兵嘶啞地說,“那個米科拉伊騙了我們,我不知道他的真實意圖是什麼,但當我們發現沒有他所承諾的異端寶藏時,我們把他打了個半死。”
“這對我來說根本算不上是安慰,”騎士搖了搖頭,“你已經毀了我的生活,我唯一的兒子顯然已經死了,我的妻子將在修道院度過餘生。
你奪走了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信仰、我的夢想、我的目標,一切……除了復仇,我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
我知道我的妻子不希望我這樣做,但我沒有別的選擇。我必須找到米科拉伊,我必須找到他,然後懲罰他,無論是,還是國王,或是上帝都不能阻止我。”
“我不知道他可能會在哪裡,”傭兵重複道,“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話。在我們把他揍得半死不活之後,甚至還有人在他身上拉了泡尿,然後我們就離開了。
我們不在乎他後來怎麼樣了,我們沒有殺他是爲了讓他受苦,被罪惡感和恐懼折磨,讓他害怕你,害怕我們,這是比死還可怕的事情,所以我們留了他一條命。
我們本來是可以和他分享戰利品的,但是……你擁有的一切財產並沒有辦法讓兩百個人都變得富有,我答應給我的手下一大筆錢,如果我知道收穫只有這麼點,我也不會去冒這麼大的風險。”
騎士沒有說話,又是一陣奇怪的寂靜降臨在了他們身上。遠處已經聽不到戰鬥的聲音,只有大自然的音樂和受傷馬兒的痛苦嘶鳴。
安塔爾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然後站起來,開始擦拭自己的劍,當他整理得差不多了後,他收起武器,轉身背對着躺在地上的男人。
“嘿!”傭兵在他身後喊道,“嘿,回來!你答應要讓我死得痛快!我已經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
傭兵首領知道他一生中做了多少可怕的事情,也知道沒有人會爲他那該死的靈魂祈禱。所以,煉獄之後,他的靈魂應該就會直接下地獄吧,但他不在乎這些事情,地獄就地獄吧……我已經做好了去死的準備。
安塔爾·巴託首先走近了那匹斷了腿的馬,將長矛從他的尾部拔出,然後乾脆利落地插入它的喉嚨裡,結束了它的痛苦。
然後他再走到傭兵首領的身前,彎下腰拿起了那把長柄戰斧。他雙手握着武器,舉了幾下感受重量。
傭兵冷靜地翻了個身,給即將出擊的騎士一個舒服的位置,他一生中最後看到的東西便是自己的斧頭向他的喉嚨快速墜落。
——
伊斯特萬·拉克菲坐在他的戰馬察巴上,看着人們從激烈的戰鬥中慢慢清醒過來,並開始給這個被鮮血、尿液、糞便和內臟弄髒的戰場帶來秩序。
人們分成了幾個小組,一些人試圖整理着戰友的屍體,一些人在清點敵軍的陣亡人數,還有一些人在收集武器、盔甲、護甲、戒指和其他有價值的東西。
烏鴉在高處盤旋,等待着他們不尋常的盛宴。拉克菲一絲不苟地清理着他的彎刀,將寬大的刀刃擦得閃閃發光。
他對自己的新武器非常滿意,並納悶自己爲什麼之前不早一點試試這種彎刀。有了它,他在近距離的戰鬥中也能造成不小的破壞,這讓他十分驚喜。
可能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武器並不好看,但戰爭就是這樣,無論在宮廷和節日宴會裡如何歌唱讚美,戰爭在現實中永遠都不會是美麗的東西。
不久後,西蒙走到了他的身邊,這位喜歡沉默的高大男人似乎也殺了不少人。
“你的主人呢?”拉克菲問道。
“我不知道,”西蒙搖了搖頭,“而且他不再是我的主人了。”
拉克菲驚訝地看着西蒙,他不明白男人爲什麼這麼說,但他還沒來得及問,另一個人就跑到了他的面前。
“大人,我們這次的戰利品很多!”他氣喘吁吁地說,“至少有四百匹馬,其他的就更不用說了。”
拉克菲滿意地點了點頭,讓那人回去工作。
在戰場的西端,失蹤的安塔爾·巴托出現了,他緩緩策馬,手裡抓着一件長長的東西。
“那是什麼鬼東西?”拉克菲喃喃自語,看着從遠處慢慢接近軍隊的騎士,“你又做了什麼,你這該死的傢伙?”
安塔爾似乎並不着急,他慢慢地騎馬穿過遍地的屍體,等他一靠近,西蒙和拉克菲纔看清了騎士手中的東西:一把長矛,上面有一個血淋淋的腦袋。
拉克菲沒有再說話,他和西蒙默默地看着騎士從他們身前經過。
最後,安塔爾下了馬,走到了堆積着敵人屍體的地方,拿起長矛,將其刺入了地面。
曾經令人聞風喪膽的傭兵首領,現在只剩下一雙呆滯無生氣的眼睛,彷彿是在從地獄傳遞着他的信息:
我曾如卿,卿將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