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3年,大齋月(2月)
布達,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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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人把安塔爾·巴託從島上帶了回來,他的臉就像是被剝了一層皮,眼下留着深紅色的眼圈。
西蒙覺得他們最好還是儘快回家,然後在路上找一個村莊或是農舍過夜。但騎士還不想離開,他堅持要去布達看看他那多年前去世的岳父的客棧怎麼樣了。
“您確定這是個好主意嗎,大人?”侍從問道,他從去年聖誕節得知騎士迴歸以來就離開了伊斯特萬·拉克菲,回到了安塔爾身邊。“如果我們今晚在布達過夜,我們會浪費不少錢。”
“我只想喝上一杯啤酒,然後我們就可以上路了。”這時還深處於悲痛的百合花騎士喃喃道。
西蒙搖了搖頭,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己沒有必要和這可憐的人爭論下去了。
於是他們踏上了查理之前的都城,這座多瑙河上的古城彷彿能夠講述其見證過的戰爭、衝突、鮮血和背叛,但恐怕就算是整個世界都垂耳傾聽,也難以承受那樣的歷史迴響。
自從他們擊退了馬泰·查克的圍攻軍隊後,安塔爾本來再也沒有來過這裡,儘管他現在的心情陰鬱,但當他們漫步在房屋之間時,他還是好奇地環顧着四周。
他們走過熟悉的街道,那些本以爲早就被遺忘的記憶從他靈魂的不同角落浮現出來,雖然他看待這座城市的眼光與以前完全不同,但似乎這麼多年來布達並沒有改變。
上帝啊,他當時在這裡都經歷了多少事情啊!
第一次他是被可憐的翁貝託帶來的,還是男孩的他差點因爲森林戰鬥中留下的傷口丟了性命。幾天後,一雙明亮的藍色眼睛迎接他返回這個世界。
他在不久後就得知那雙迷人眼睛的主人叫艾格尼絲,是客棧老闆的女兒,比他大幾歲,迴避了安塔爾的追求。
艾格尼絲……
是她一直吸引他回到這裡,爲了她,他犯下了許多不光彩的事情,他背叛了他的騎士團,甚至欺騙了自己的舅舅,可他從來沒有後悔過。
但也許他的妻子是對的:他們永遠不可能幸福,欺騙所播下的種子總有一天會結出苦果。
兩人往裡走,路人越來越多,他們很快就到了曾經由烏格林先生建造和經營的客棧。
這麼多年來,這個地方似乎沒有失去人氣:客人擠滿了旅館,連馬廄裡也沒有空的欄位,騎士和他的侍從只能在入口前把馬拴好。
這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畢竟無論王國的寶座上坐着誰,國王又在哪裡坐着,這個世界上總是會有口渴、飢餓和疲倦的人。
安塔爾第一眼就注意到,這個建築似乎更大了一些,裡面的長凳和桌子的佈置也更緊密了。
幸運的是寬敞的房間裡還有幾張空桌子,所以他們能夠從匈牙利人、德意志人、捷克人和講着其他語言的人羣中擠出來,在一個角落裡坐下。
他們一坐下來,一個胸部豐滿、臉頰紅潤的女人就走到了他們面前。
“這是誰的客棧?”鬱悶的安塔爾毫不遲疑地問她。
“我丈夫的,”女人客氣地回答,“我們從客棧的前任主人烏魯斯那裡買來的,可花了不少錢。烏魯斯從前前任主人烏格林先生手中買下客棧的時候,我還是個年輕的姑娘。
但那人對生意一無所知,差點破產了,然後我和我的丈夫決定把這個客棧買下,試試自己的運氣。您爲什麼要問這個呢,我的大人?你是以前來過這裡嗎?”
“是的,小時候,很久很久以前,”騎士想要擠出一絲淡淡的微笑,但並不怎成功,“我認識老烏格林。”
“那麼您一定可以注意到這個客棧有了不小的變化,大人,我丈夫覺得他有必要去重建它,”身材傲人的女人眼睛閃閃發光,“而且他還說如果準備幾道特色菜,並宣傳說王國其他地方都沒有我們這樣的菜後,顧客們會蜂擁而至,您看,他可真聰明!”
“那麼是什麼樣的特色菜呢?”
“好吧,我不應該告訴您的,”她靠得更近了,彷彿在透露一個天大的秘密,但她對每個新客人都會這麼表演,“我們的啤酒來自於波西米亞國王的都城布拉格,他們每個月都會用大推車把貨運來,裡面全部裝滿了酒桶。
除了他們,沒有人知道該怎麼釀造這種美味的東西了,我向您發誓,大人,世界上沒有比布拉格的啤酒更好的飲品了,只要您嘗過一口,您就不會想喝任何其他的東西了!
它的泡沫濃郁充實,口感像母乳一樣苦澀柔軟,佐以嫩豬肉,更是夢中都難以超越的組合。”
“那就先來兩大杯吧!”安塔爾拍了拍桌子,“豬肉就先算了。”
雖然西蒙很想吃點什麼,但他把自己的想法藏在了心裡。比起飢餓,他更擔心的是他的主人不會只滿足於一杯酒,也不敢想象他們會以什麼樣的狀態回家。
很快,老闆娘就把兩杯帶着泡沫的啤酒放在他們面前,安塔爾遞給了她一枚銀幣,說需要有人照看他們門外的馬匹,免得被人偷走。
西蒙翻了個白眼,他確定騎士打算在這呆很久,等待他的將是一個艱難的夜晚。
安塔爾幾口就把酒喝光了,見西蒙不喝,就把他的也喝了,然後要了下一杯。他就像是帶着怨恨一般地喝着布拉格啤酒,一口接一口地吞下,每一杯都喝的越來越慢,但目光卻越來越迷茫。
然後在第五杯酒後,他轉向西蒙,滿臉都寫着痛苦,開始嘮叨。
醉醺醺的騎士在惱火之中不斷地抱怨着,其中夾着不少咒罵,每一瓶酒只能暫時阻擋他的憤怒鬱悶,沒過一會兒他便繼續發作,而外面的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這正是西蒙所擔心的事情,雖然作爲一名聖殿騎士團的前見習騎士,他並沒有宣誓過貞潔之誓,但他還是非常重視自己的純潔,以至於在騎士團被解散之後他也沒有想過要成家。
不過他非常清楚男人在失戀後會用什麼樣的方法來宣泄自己,當他看到安塔爾從瑪格麗特島回來時,他知道面前的騎士什麼也不想做,只想喝個痛快,不再保持清醒。
西蒙並不擔心錢,他們有足夠的錢來付給客棧老闆,但他不想帶着醉得不省人事的騎士留宿他不熟悉的地方,誰知道會有什麼樣的危險呢?
“你明白嗎,西蒙?”安塔爾半哭半哼地問道,這時侍從剛吃完了他的晚飯。他們最後還是點了一盤皮脆肉厚的乳豬,但無論西蒙怎麼勸說,騎士還是一口都不肯吃,這讓他的情況越來越糟了。
“當然,大人,”西蒙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抓住了安塔爾,後者差點和他坐的凳子一起翻倒,“請在這裡等着,我馬上回來!”
侍從站起身,走到客棧前臺,在那的人不再是那個胸部豐滿的女人,而是老闆本人,他的神情多疑,臉色陰沉,與他的妻子完全相反。
這時的客棧裡已經沒有多少人了,除了他們,只有幾個醉酒的旅客用手肘撐在桌子上慢慢喝着酒。
“一共多少錢?”西蒙問客棧老闆。
男人先是看了看他們的桌子,然後再是自己的小木板,用筆在上面畫了條細線。“二十枚新第納裡。”
侍從在聽到數額後瞪大了眼睛,但沒有想着去爭辯。他從腰帶上取下錢袋,付了錢,安慰着自己苦澀的心情,想着這是他吃過最好吃的豬肉和喝過最好喝的啤酒。
“我們還需要住宿,”他向老闆點頭示意道,“只要是個乾燥溫暖有屋頂的房間就行……”
“都有人了。”老闆低着頭回答道。
西蒙皺了皺眉,和店裡美味的啤酒相比,客棧的服務質量屬實有些差。
“外面太冷了,”侍從繼續嘗試道,“天色也很晚了,我們不能現在上路。”
“沒有空的房間,下午就已經滿了,”客棧老闆沒有絲毫同情,“快到宵禁了,”他補充道,“我該關門了,所以……”
“聽着,先生!”西蒙握緊拳頭對他厲聲說,“雖然我的主人現在看起來很邋遢,但他是國王的騎士,如果他今晚凍死在街頭,那就是你的責任!
我不管伱把我們安排在哪裡過夜,就算是倉庫裡鋪牀都可以,把價格翻倍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儘快安排好!”
客棧老闆的臉上浮現出一個詭異的嘲諷笑容。
“貴族、領主、騎士……他們比誰都高貴,不是嗎?”他帶着毫不掩飾的仇恨說道。
西蒙不知道其惡劣態度的原因,也無意猜測。
“你的主人是一頭喝醉了的豬,看看他!在別的地方,人們可能會對他畢恭畢敬,但在我這裡,就算是他羅馬教皇,還是德意志的羅馬皇帝,或是出五倍的價錢,也不會有任何區別。我再說一遍,這裡,沒有,空的,房間!”
“真是謝謝你了!”西蒙轉過身去,回到半死不活的安塔爾身邊,“我會告訴所有人這裡是個多麼糟糕的糞坑!來吧,大人。”他柔化了語氣,雙手伸到騎士的胳膊下,用盡全力將他從凳子上扶起來。
“該走了,大人,來吧!小心點,慢慢走……”
“糟糕的糞坑?”客棧老闆的臉變紅了,“你喝了我的啤酒,吃了我的豬肉,看清了我老婆的胸脯!爲什麼?因爲你們就應該得到這世界的一切,對吧?
而當你們得不到某樣東西時,你們就不滿意了,就不喜歡這個世界了!糞坑?我一輩子都是在你所說的這個糞坑裡生活!”
“休息去吧,我的好弟兄,今天對我們兩人來說都是艱難的一天。”西蒙帶着安塔爾走出門口,平靜地說道。
但老闆並沒有那麼容易被安撫下來,他從櫃檯後面走出來,脫下沾滿污漬的圍裙,揉成一團摔在地上,開始大喊大叫。
“你不知道爲了維持這個地方的運轉,我東拼西湊了多少錢!”他繼續憤怒地咆哮道,“我不得不多次往返於布拉格,用我的血和汗塞滿那些官員們的錢袋,讓他們批准一切!
而你們從來不需要擔心這些問題,不是嗎?因爲你們都是一類人!你們只需要來一個客棧,就可以享受最好的美酒和食物,什麼東西都不用想,我受夠了你們這類人!”
然後,就像是變戲法一樣,安塔爾掙脫了侍從的控制,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嘔吐着。
——
“水!”騎士痛苦地呻吟着,他喉嚨乾澀,聲音幾乎是從裡面爬出來一樣。他眯起眼睛,擋住從小窗子裡射進來的陽光。“我這是……在哪裡?”
他感覺到他的背後有一隻粗糙的大手掌在撫摸他,西蒙把他扶起來,小心翼翼地用陶罐給他倒了一杯水。
“我們需要儘快上路,大人。”他回答道,“我答應了鐵匠的妻子,我們會在一早離開。”
安塔爾茫然地看着他的侍從,不明白什麼意思,然後西蒙把一切都告訴了他。
他告訴了安塔爾他是如何和客棧老闆溝通的,那人又是如何態度惡劣的,因爲疲憊加上擔心他的主人,他和客棧老闆吵了起來,然後他們就趕了出來,在走之前安塔爾在鋪滿稻草的昂貴木地板上吐了一地,爲此西蒙又不得不再掏了一筆錢。
他不想兩人在寒冷中過夜,於是冒犯地在安塔爾的馬鞍袋裡翻找,想要找到紋章證書。
“我別無選擇,大人,”他抱歉地說,但騎士的臉上沒有任何憤怒的跡象,“客棧裡連放馬的位置都沒有,我只能想別的辦法……”
所以昨天夜晚他帶着安塔爾來到了一個看起來還行的房子門前,迎接他們的是一個臉色蒼白、臉頰凹陷的女主人,她有些驚恐地站在只開了一個縫的門前,西蒙把帶着國王印章的紋章證書塞給了她看。
上面說明了安塔爾和他的隨從可以在王國內自由行進,並在匈牙利內所有的城堡、莊園或是任何住處裡停留,女人並不識字,但她認得印在文件底部的紅色印章。
在和女主人的交流中,西蒙得知這房子的主人是一個鐵匠,他和他的兒子一起去西塔格羅姆的城堡旁參加貴族們的冬日狩獵,每年他們都能在那裡賣出大量的工具。
最後,雖然這個病懨懨的女人不是很情願,還是讓他們住進了她丈夫的鐵匠鋪裡,那裡是孩子睡覺的地方,也住得下兩個人。
“但我們現在必須走了,大人,”西蒙重複道,“公雞早就打鳴了,但我不想那麼早叫醒您,不過我不想再惹麻煩了,巴託大人……”
“你說的對,你說的對……”男人揉了揉痠痛的眼睛,呻吟着起身,“上帝啊,我看起來就像是一塊破布!這太丟人了……”
“您永遠不必在我面前感到羞恥,大人,”侍從向他保證道,“我不會跟任何人說。”
“你是個忠誠的侍從,我的朋友,”騎士感激地看着他,“沒有你,我可能已經死了……”
“拜託,大人,我……”
“我說的是真的,西蒙,”安塔爾打斷道,“他日我會報答你的忠誠的,不過你說得對,我們現在該走了。”
他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似乎沒有吵醒房子裡的女主人。在外面,他們備好馬鞍,騎上馬,想要儘快騎到大路上,但騎士再次回頭看了看那座小房子,皺起了眉頭。
“我感覺很奇怪,”他喃喃地說,“但我感覺這個地方不知爲何對我很重要。”
“大人,您以前來過這裡嗎?”西蒙疑惑地看着他,但安塔爾搖了搖頭。
“就像是有人用十個指甲拉着我留下一般,”他說,“我睡的那個草牀也有那個感覺,不知道爲什麼,但……有一種熟悉的味道。”
西蒙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在沉默片刻後,安塔爾搖了搖頭。
“我是在胡說八道,我知道,”他勉強地笑了笑,“一定是因爲我喝太多酒了,到了第二天都還是有點醉,對吧?嗯,昨晚我一定喝了很多啤酒……走吧!”他在馬背上催促着他的侍從,“讓我們離開這個悲傷的地方,然後再也不要想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