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2年,聖安德烈之月(11月)
肖普朗,匈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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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鐘聲被敲響,街上的人們發出轟鳴的歡呼聲,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妻子感覺自己的肚子抽動了一下,她手上的刺繡都掉在了地上。
曾經是她奶媽的老侍女一言不發地走到她面前,把她的小腦袋摟在自己豐滿的胸脯上。
老寡婦憂心忡忡地盯着光禿禿的石牆,而她的女主人則埋在自己的胸前哭泣,每一寸肌膚都在顫抖。
“堅強點,我親愛的夫人!”老寡婦不停地重複道,她找不到別的話語來安慰女人,“堅強點,別讓他看出你怕他!”
熙熙攘攘的人羣和鐘聲示意着肖普朗的城堡主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的歸來,兩個女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除此之外,在領主被國王叫去參加另一場戰爭之前,冰冷的城牆內不會迴響任何歡樂的笑聲和歌聲。肖普朗的城堡將再次變成陰森灰暗的墓穴,並持續數月之久。
“我要從老塔的窗戶上跳下去,”瘦削蒼白的女人用手掌擦拭着臉頰上的淚水,壓抑着她的啜泣說,“我要死在他的馬蹄前,這一次我要這樣迎接他。”
“不要說這種褻瀆上帝的話!”老婦人把手伸到她的胳膊下,一個動作就把女主人拉了起來,然後迅速地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多麼愚蠢的想法啊,我的夫人!
走,趕緊換上乾淨的衣服,打扮打扮,讓他看看你有多麼想他!我會讓僕人給他準備好裝滿熱水的浴桶還有盛滿新鮮牛肉的大鍋,不要讓他有任何發火的理由!”
不管她們怎麼努力,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還是帶着和以往一樣的嚴峻表情,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城堡,這個要塞由半圓形的堡壘加固,周圍環繞着橢圓形的高牆。
米克洛斯的身上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憤怒,一種無法熄滅的仇恨,這讓他成爲了一名優秀的士兵和出色的指揮官,但作爲一個丈夫,一個普通人,沒有人能忍受他。
在和平時期,他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他受不了其他貴族的娛樂方式,也從不舉辦任何宴會。
在他陰森森的石頭城堡裡,他的靈魂就和這古老建築的牆壁一樣冰冷,米克洛斯在城堡裡的時候,從沒有任何音樂響起。
肖普朗城堡主的軍隊是整個王國中最精銳的戰鬥單位之一,近三百名精挑細選、嚴格訓練的騎兵,其數量是每個伯爵領法定的一倍半。
他們跟在主人身後,井然有序地向城堡進發,就像他們仍在敵人的領土上行軍一樣嚴肅。
雖然有幾個人走過了自己家的街道和房屋,甚至還有舉家出來迎接他們的家人,但他們仍然堅定地跟在米克洛斯身後,在伯爵大人下令之前他們哪也不會去。
他們個個都是硬骨頭,是最厲害的戰士,他們的人數因不同戰役而異,有時他們會有額外的僱傭兵和步兵加入,有時國王會給他們增加額外的軍團,就像他們在高地戰役時那樣。
這些不同的部隊在戰役結束後便迅速解散,但伯爵領的直屬軍隊仍然留在米克洛斯身邊,並在和平時期與領主一起訓練,要麼駐紮在肖普朗城堡裡,要麼就在城市郊外準備下一場戰爭。
走近高高的石牆,迎面而來的是從城堡門上傳來的轟隆號角聲,然後沉重的門閂伴隨咔噠聲笨拙地向上托起,堅固的鐵門也隨之打開。
肖普朗伯爵的隊伍威嚴地行進到院子裡,在隊長的命令下,他們排成一個寬闊的陣型,面對着滿臉疤痕、鬍鬚濃密的指揮官。
米克洛斯不是一個善於言辭的人,但他總是以一種簡單公平的方式對待他的下屬,沒有任何浮誇,只專注於重要的事情本身。
“我知道和往常不一樣,這次你們沒有帶戰利品回家,這讓伱們有些失望,”他看着騎手們的臉,用生硬、鏽跡斑斑的聲音說道。
不管士兵們的感受如何,他們的表情都沒有透露出任何不滿。
“作爲補償,我會給你們兩天的假期。但在那之後,我們將打起精神繼續進行訓練。
我知道冬天和聖誕節馬上就要到了,但我們不能像其他貴族的軍隊那樣閒置幾個月,等到了春天就變成了一羣習慣了舒適生活的窩囊廢。
其他旗隊將會在春天恢復訓練,但我們在四旬月的時候會比以前更強壯、更快、更可怕,你們明白了嗎?”
“明白了!”三百騎兵發出雷鳴般的聲音,在深秋的寒風中散發出一團蒸氣。
“我們是誰?”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大聲問道。
“國王之拳,王國之盾與矛!”騎手們齊聲喊着這句已經重複了上千遍的口號,指揮官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讓大家解散回家。
他分別和他的隊長和侍從談話,雖然他們和他一起住在城堡裡,但這次他破例允許他們在這兩天去探望自己的家人。
等他的旗隊散去,米克洛斯下了馬,瞥了一眼他灰色要塞的家,臉色又陰沉了下來。
他身子一轉,像一頭暴怒的公牛一樣朝門口走去,撕開大門,在跨過門檻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盯着迎接着他的人。
在那裡,一排低着頭的僕人、他的管家、她妻子的老女僕,當然,還有那個女人本人,她穿着乾淨的衣服,臉頰紅潤,但神情低落,下巴微微顫抖着。
米克洛斯驚訝地揚起眉毛,但只持續了一個比心跳還短的瞬間,然後他又戴上了和開始一樣的陰沉面具,繼續朝着內廳走去。
他邁着暴躁的步伐衝過了其他人,險些把僕人們撞翻,他妻子那尖尖的小下巴開始顫抖得更厲害,眼睛也越來越無神。
這時,胖婦人一把捏住了女人的手臂,用一種微妙但堅定的動作將這脆弱的夫人推向了她的丈夫。
“親愛的大人,”女主人用她微弱的聲音說,“感謝上帝,歡迎您安全回家!”
“上帝與此無關。”米克洛斯喃喃自語道,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看他的妻子一眼。
“大人,您的旅途不順利嗎?”女人跟上丈夫的腳步,向身後的其他人招手讓他們去做自己的事情。“告訴我,您去哪裡了?我看您似乎沒有新傷。”
“如果有新傷,你會更高興,對嗎?”國王的指揮官轉過身,用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那瘦弱妻子的藍色雙眼,彷彿想要當場掐死這個不幸的女人。
“如果回到家裡的不是活着的我,而是我的屍體的話,你會更高興,對嗎?
如果我死在某個地方也許我也會更好受,這樣我就不用看你那張苦澀的臉了,你這個騙子女人……”
女人忍不住了,她又哭了起來,只是這一次不是偷偷躲在老女僕的懷裡,而是在她丈夫面前,向他流露出最後一絲軟弱。
“哭吧,滾去另一個地方哭!”伯爵把他的夫人遣走,他只想在那鋪着亞麻布的浴桶裡泡個熱水澡,獨自一人。
熱氣騰騰的浴桶立在空蕩的房間中央,一張大熊皮鋪在旁邊冰冷的地板上,以便他洗完後可以舒服地走出來,旁邊還準備了一把椅子,上面放着一條麻布浴巾和伯爵的乾淨衣服。
米克洛斯從不願意讓僕人給他穿衣服,“只有舔屁股的挑剔基佬纔不會自己穿衣服!”他總是這麼說,但實際上他只是爲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感到羞恥,他不想他的傷疤成爲別人閒聊時的話題。
到最後,他只會成爲一頭遍體鱗傷的虛弱野獸,誰知道那將是什麼樣的結局呢。
他一邊泡着熱水,一邊若有所思地撫摸着自己滿是傷疤的臉,他知道每一道傷口是怎麼來的,每一道都是他生命中不爲人知的故事。
這是我在維謝格拉德得到的,他在摸到最長的一道傷口時回憶道,這個是在科馬羅姆,這個是在根茨……
空蕩的房間裡光線昏暗,爲了保持溫暖,窗戶也被緊緊關上。角落裡,一個古老的壁爐噼啪作響,它的光亮只是提供了一些沒用的照明,映着火光的石牆上只有一些舊盾牌,沒有任何展示着城堡主財富的裝飾品。
米克洛斯伯爵的房間看起來就像剛剛被洗劫一空一樣,裡面只有一個浴桶,臥室只有一張簡單的牀和幾個箱子,餐廳裡有一張彎腿桌和幾把椅子,連女主人的房間裡都沒有任何裝飾。
他把自己所有的錢都花在了他的軍隊上,肖普朗的旗隊纔是他真正的家。
他把所有的時間、所有的愛都給了他們,當他沒有足夠的錢時,他就賣掉城堡裡的一些東西來維持他隊伍的開銷和令人敬畏的聲譽。
最後,國王的指揮官生活在一個比方濟各會修士更清貧的環境中,就連角落裡冒着煙的壁爐也早就該換了。
可是,運進城堡裡的只有一車車長矛、幾十頂新頭盔、一百面盾牌,或者幾箱質量上乘的馬鐵蹄,這些東西對他來說比一個精緻的爐子要重要得多。
他從來沒有興趣吹噓他的家族和城堡,這些從來都不是他關心的問題。
他只想要所有的敵人都畏懼他的軍隊,在他們沒有開始衝鋒前就開始顫抖、尿褲子,這就是他生命的目的,不管別人是怎麼想他的,他多年來一直只爲這個而活。
米克洛斯閉上眼睛,將自己浸泡在熱水中,試圖洗掉蓬亂鬍鬚和油膩頭髮上的污垢。
他想知道他的管家在他不在的時候收了多少稅,因爲這場沒有戰利品的戰役對他影響也很大,他本來想擴張他的軍隊,但看起來一切都得延期了。
他想組建一支一百人的重騎兵部隊,但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將旗隊擴充成四百人,還是要從他現有的三百人裡選擇最適合重裝作戰的一百騎手。
另一方面,自從他聽說了米爾多夫戰役中造成有效殺傷的首先是弓箭手,然後是重騎兵,最後則是路易·維特爾斯巴赫的步兵,他就一直在考慮招募一百到一百五十名可以使用弓箭,同時在近戰中也不可小覷的步兵。
有了這一切,他很激動地想,我的旗幟下將有一支無愧於我祖先名聲的隊伍。我會成爲國王最堅硬的拳頭和盾牌,最鋒利的長矛,所有王室的敵人都會理所當然地害怕我。
米克洛斯相信,在他龐大家族的所有成員中,他最能代表他祖先的榮譽。
古特克勒德家族起源於施瓦本,是霍亨斯陶芬王朝的後代,他們的成員在兩百多年前來到匈牙利,在這段時間裡分出了許多支系,給匈牙利王國帶來了無數的貴族領主和夫人。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和一般的貴族一樣,將獲得領土視爲重中之重,除了最開始的古特,他們還獲得了尼爾賽格的大片土地,也成爲了佐洛、沙爾堡、尼勞多尼、艾傑德的領主。
古特克勒德家的人都是大地主,除了米克洛斯。作爲肖普朗的伯爵,他離家族中心的比霍爾很遠,但他並不介意,因爲他以完全不同的方式看待這個家族所代表的力量:那就是戰爭。
他的祖先中不缺英勇善戰之人,維塞林·瓦瑟堡(Vecelin Wasserburg)幫助聖伊什特萬國王打敗了科帕尼·阿爾帕德(Koppányrpád)的異教徒軍隊,在所羅門國王的時代,勇者奧博斯(Opos Bátor)殺死了埃塞迪沼澤(Ecsedi-láp)的巨龍。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認爲,他只有以一顆純潔的心追隨這些祖先的腳步,成爲一名偉大的戰士,爲王國服務,他才能配得上這個古老的家族紋章,紅底的三個銀色楔子,這總是讓他想起埃塞迪沼澤巨龍的牙齒。
正如他忠誠的祖先一樣,他也必須爲他的國王服務,成爲他堅定的堡壘。這是他自己的榮譽準則,雖不成文,但他發誓要遵從。
因此,就算他受不了那些挑剔做作的貴族們,他也會毫無保留地侍奉着他們之中最體面富有的人,也就是匈牙利的國王查理·安茹。
奧博斯也許在沼澤地裡屠龍,米克洛斯傷痕累累的臉扭曲成類似微笑的模樣,但即使是他,也沒有我即將指揮的強大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