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4官奴

夜晚的內室中,在沒人說話的時候,就顯得尤爲寂靜。

風聲、枝葉搖曳聲……乃至睡夢中的小蕭煜偶爾發出的囈語聲似乎都放大了好幾倍。

鵲兒仔細地給小世孫掖了掖被角,好奇心被挑了起來,湊趣地問道:“世子妃,莫不是這位關先生有個有‘故事’的人?”

南宮玥在小傢伙染着桃花般紅暈的圓胖臉頰上輕柔地撫了一下,腦海中閃過在瀚食街的一幕幕,點了點頭,道:“記得我七歲的時候,在江南老宅時曾經有一次聽孃親提過這位關先生……”

南宮玥這麼一說,畫眉和鵲兒好奇的目光都看了過來,一副“想要搬把凳子過來嗑瓜子聽故事”的模樣,看得南宮玥有幾分忍俊不禁。

事情發生在十年前,也就是南宮玥七歲那年,對於重活一世的南宮玥而言,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理了理思緒,娓娓道來。

十年前,有一個夷人渡海而來,在江南一帶四處尋人賜教棋藝,短短數月就力挫江南一衆棋藝高手,令江南棋壇爲之一震,後來此人更是在江南的普耀寺擺下棋局求破求敗,一時引得滿城風雲……

一日,去普耀寺上香的關錦雲偶然聽聞此事,竟破了這難倒無數才子棋士的棋局,令那夷人甘拜下風,自此關錦雲在江南棋壇就聲名鵲起,被人尊稱一聲“關先生”。

後來,也曾有年輕氣盛的才子下帖想要找關錦雲挑戰,卻被關錦雲以一句“棋乃修身養性之物而非爭強好勝之術”給駁斥了,這句話也一度被不少文人稱頌,覺得關先生品性高潔……

這位關先生不僅棋藝高明,而且爲人虛懷若谷,不輕易露鋒芒,之後,也只聽聞她曾與當世知名的棋藝大師聖善禪師、李若墨等幾位大師對局探討棋藝,幾位大師都對關錦雲的棋藝頗爲讚賞。

南宮玥的聲音在徐徐夜風中溫潤清雅,聽得丫鬟們津津有味,入了神。

當屋子裡再次靜下來時,畫眉感慨地說道:“世子妃,這位關先生倒有幾分女中豪傑的感覺……”

是啊。南宮玥揚了揚眉,她還記得她小時候聽孃親說起時也是這麼覺得的,因此時隔多年也還記得這件事這個人……

夜深了,白日有再多的驚心動魄到了夜晚就轉化爲了平靜與睡意,萬物陷入安眠之中,直到黎明的再次到來……

次日一早,蕭容玉就來碧霄堂給南宮玥請安,煥然一新的小姑娘看來眼神清澈,神采奕奕,顯然已經完全擺脫了昨日的陰影。

南宮玥與小姑娘說起了昨日百卉去浣溪閣給關先生送謝禮的事,又與她稍微寒暄了幾句,就打發她回去了,至於小蕭煜,從頭到尾都沒有在意他的五姑母,他的注意力被窗外的某物吸引了。

“喵喵——”他趴在窗口專心致志地對着睡在樹枝上的貓小白反覆叫着,可惜小白不動如山,在粗壯的樹枝上蜷成一個毛茸茸的白色毛球,看人看着就有些手癢癢。

“喵——喵!”

奶聲奶氣的貓叫聲不絕於耳地迴盪在屋子裡,正在做女紅的南宮玥放下手中的針線,開始考慮是不是應該轉移一下小傢伙的注意力,卻聽他自己忽然改口了:“姑姑……”

小傢伙興奮地對着窗外揮着小肉掌,身子微微顫顫地蹬動着,南宮玥毫不懷疑他要是再大些,身手再活絡些,一定已經從窗口爬出去了。

南宮玥一邊想着,一邊循着小傢伙的目光往外看去,還以爲是蕭霏或者其他幾位妹妹來了,卻不想院子里根本就空無一人。

“姑姑……”

小肉團又叫了起來,南宮玥又打量了一番,這才驟然意識到小傢伙看的是天空。

碧藍的天空中,一隻白鴿拍着翅膀朝碧霄堂的方向飛來,越飛越近,那應該是府裡的信鴿……

南宮玥怔了怔,恍然大悟。

原來小傢伙叫的不是“姑姑”,而是“咕咕”,“咕咕”叫的鴿子。

想着,她有些好笑,又心裡隱約有些不祥的感覺,看信鴿飛來的方向,似乎是從北邊來的,會不會是來自王都……

半個時辰後,南宮玥心頭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

伴隨着一陣“咕咕”聲和挑簾聲傳來,百卉抱着一個胖乎乎的白色信鴿快步進了東次間。

那鴿子一下子就吸引了小蕭煜的注意力,又“咕咕”地叫了起來,和鴿子的叫聲此起彼伏。

畫眉接過那隻鴿子,立刻捧到小世孫跟前一起玩去了,而百卉則把手中一封折成長條的信呈給了南宮玥,恭敬地說道:“世子妃,這是朱管家剛剛收到的王都那邊來的飛鴿傳書……”

南宮玥有些好笑地斜了百卉一眼,這封信朱興已經看過了,根本就沒必要把信鴿也給抱來,百卉這樣多此一舉,自然是爲了討小蕭煜的歡心。

百卉目不斜視,鎮定如常,彷彿沒看到南宮玥那個戲謔的眼神一般。

南宮玥擡手接過了那封密信,目光跟着就落在了手上的這封信上,朱興既然特意讓百卉把信遞來給自己,想必是因爲他認爲信上有一些她必須瞭解的事……

南宮玥深吸一口氣,飛快地展開了信,一目十行地往下看……

這是……

南宮玥纔看了幾行,便是雙目一瞠,眼神、表情間露出驚色。

這信上寫的主要是韓淮君的事,說皇帝已經收到了威遠侯從西疆送來的摺子,於十二月初四下了道聖旨治罪齊王府,齊王從親王被降爲郡王,韓淮君被定爲叛國罪又被除族,還有蔣逸希……

南宮玥看信的速度不自覺地放慢了下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複雜,也越來越凝重。

“希姐姐很快就要來南疆了……”南宮玥盯着信,喃喃地說道,似陳述,又似嘆息。

雖然即將與幾年未見的故友重逢,南宮玥的臉上卻沒有一絲喜色。在如今的這種情況下,她實在是有些笑不出來。

一旁的百卉、鵲兒和畫眉皆是面面相覷,從南宮玥的神色,丫鬟們都隱約猜到王都那邊怕是又出了大事……

只有小蕭煜不知愁地與白鴿玩耍,一會兒“咕咕”叫着,一會兒上下襬動雙臂模仿白鴿飛翔的樣子,一會兒又用小肉爪在白鴿細膩的白羽上輕輕地摸了兩下,就像他平日裡摸家裡的貓兒一樣。

南宮玥忍不住又把手上的這封密信看了一遍,一字一句地鐫刻在心裡,手指不自覺地用力,渾身更是有些僵直。

早在皇帝第二次卒中以前,南宮玥就隱約從皇帝這些年的所做所爲感覺到,自從她和蕭奕離開王都後,皇帝似乎是越來越糊塗了……

但從這一次來看,皇帝似乎是真的走火入魔,不,或者說是入了魔障了!

如果是以前那個把她和阿奕視爲子侄晚輩般疼愛的皇帝,那個還有仁心的皇帝,韓淮君和蔣逸希絕對不可能被推到這樣的“絕路”上……

也許自己的猜測沒錯……

想着,南宮玥眉宇緊鎖,眸中閃過一道幽光。

這十有八九是皇帝卒中留下的後遺症!

這一次,韓凌觀暗中給皇帝下了疾心草,導致其卒中復發,之後更是昏迷在牀榻二十幾日,皇帝這一次的卒中比第一次要嚴重許多,能夠甦醒過來,恐怕一半是太醫的醫術,另一半則是運道。

就算是她沒有給皇帝探過脈,也可以大致猜到他的身子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如果皇帝肯聽太醫的話好好休養,如果皇帝肯放心把朝政交給五皇子,也許還能拖上幾年,可是皇帝放不下,他還想着把權利牢牢地握在手心……

勞心勞力,多思多慮,大怒大悲……這些是卒中症的大忌,偏偏皇帝每一種都犯了,如此下去,只會讓他的病況越來越重,導致心緒糾結,脾性偏激,一意孤行,陷入一種惡性循環,無法自拔!

忠言逆耳,如今的皇帝恐怕是再也聽不進勸諫,只能他自己想明白,可是以他的病況,腦脈只會越來越淤堵,他還可能幡然醒悟嗎?

南宮玥苦笑了一聲,心裡其實已經有了答案……

接下來,王都、朝堂又會走向什麼樣的局面呢?!

南宮玥感覺心頭就像是壓了什麼東西似的,更爲沉重了,一聲嘆息不由得從脣齒間溢出。

哎,只是可憐了希姐姐。

在蕭奕這次出征前就告訴過南宮玥,韓淮君和蔣逸希可能會來南疆定居……如果皇帝下旨定韓淮君叛國罪並貶蔣逸希爲官奴的話。

按照蕭奕原本的計劃,蔣逸希將在接旨當日,當街痛斥皇帝是非不分,並駁斥韓淮君的叛國罪乃子虛烏有——畢竟韓淮君帶領西疆軍連戰連勝,奪回西疆四城,且把西夜大軍直打退到柳泉城,何來叛國之罪!

只要韓淮君的叛國罪不成立,蔣逸希自然也可以避免被罰爲奴,之後,更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王都……卻沒想到蔣逸希最終選擇了死遁。

“死遁”就代表她致死都揹負着“官奴”的身份,以後再沒有親人,也沒有“蔣逸希”這個人,她等於是拋棄了她的過去,她的根……

這絕對不是一個輕易的選擇。

以南宮玥對蔣逸希的瞭解,她隱約可以猜到蔣逸希爲什麼會選擇走上這條路。

蔣逸希不想因爲她而連累了恩國公府,也不想皇帝因此遷怒皇后和五皇子……

這就是自己的希姐姐!

想着,南宮玥心中涌現淡淡的悲傷,混雜着幾分唏噓……

屋子裡靜默了好一會兒,連四周的氣氛也因爲南宮玥的沉默而變得有些凝重、壓抑。

許久,南宮玥終於放下了手中的信紙,原本略顯渙散的眼神又漸漸地有了焦距,吩咐道:“百卉,你去安排一下,讓人打掃一下觀直街那邊的宅院……”

觀直街那邊的宅院是南宮玥爲韓淮君和蔣逸希找的院子,她早已經大致看妥了,只是心裡還是抱着一絲希望,希望不會走到這個地步……

南宮玥定了定神,繼續道:“還有,再從碧霄堂的家生子裡挑一些穩妥的人過去服侍,務必要讓希姐姐他們……賓至如歸。”

最後這四個字說出口的時候,南宮玥覺得口中有些微的苦澀蔓延開去。

蔣逸希孤身而來,以前身邊服侍的人定然都不能帶上,家人也在千里之外,就算日常用度都如往昔一般,一切也都不一樣了……

百卉應了一聲後,就領命退下了。

南宮玥隨手把那張寫滿了字的絹紙扔進了火盆裡,輕飄飄的絹紙眨眼就被火焰所吞沒,化成了灰燼,與火盆中的焦炭融爲一體。

在那火焰燃燒的聲音中,東次間裡又安靜了下來,只有“咕咕”的聲音偶爾響起……

眼看着信鴿被小蕭煜“蹂躪”得有些蔫蔫的,南宮玥不由失笑,想着這些信鴿平日裡被小灰和寒羽欺負得慘,難得兩頭鷹都不在,居然還不得安寧,也委實是有些可憐,便讓畫眉把信鴿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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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蕭煜還捨不得他的小夥伴,看着信鴿飛走的方向“咕咕”地叫着,這倒是把他的姑母給求來了。

蕭霏一進屋就聽小傢伙叫着“姑姑”,臉上頓時掩不住喜色,給南宮玥見了禮後,就沾沾自喜地問道:“煜哥兒,你可是想着姑母了?”

她走到小蕭煜身旁,溫柔地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又握了握他熱乎乎的小手,嘴角噙着一抹盈盈淺笑。

小傢伙看到姑母,被轉移了注意力,舉起雙臂撒嬌地示意姑母抱他。

蕭霏受寵若驚地把小傢伙抱到了自己的膝蓋上,心裡甜滋滋的,好一會兒纔想起了此行的正事。

“大嫂,我收到了沅溪閣送來的帖子,說是今日要舉辦一個棋會。”蕭霏說着示意桃夭把一張湖色雲紋的帖子呈給了南宮玥,“大嫂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

蕭霏說着,一雙烏黑明澈的眸子熠熠生輝,顯然對這棋會很感興趣。

這個帖子其實南宮玥也收到了,她本來也想去,但是既然是棋會必然會對弈,一旦對弈費的時間可不會少,恐怕一出門就是大半天。

弈棋講究心靜,對弈的地方不能喧譁,小蕭煜還不滿週歲,難免會吵鬧,自然不能帶去……

思來想去,南宮玥只得婉拒了蕭霏的邀請:“霏姐兒,馬上要臘八了,王府的事務繁忙,還要照顧煜哥兒,我就不去了。”

蕭霏膝蓋上的小傢伙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應了一聲:“娘?”

他歪着小腦袋看着孃親,彷彿在問,娘叫他做什麼呢?

蕭霏聞言,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多勸,體貼地說道:“大嫂,那等我回來再與你細細說棋會的事……”

“霏姐兒,你若是看到好棋局,就回來覆盤給我看可好?”南宮玥笑道。

蕭霏忙不迭答應了下來,心裡還是有幾分惋惜,浣溪閣的棋會定會引來城中不少善棋的女眷,而且,聽說這次蔣夫人請來了一位江南的棋藝大師關先生,若是能與關先生討教一番,一定受益匪淺。蕭霏已經琢磨起要在棋會裡多記錄些棋譜回來擺給南宮玥看……

想着那位棋藝大師關先生,蕭霏又想起另一件事來,於是又道:“大嫂,我聽說暫住在浣溪閣的關先生是五妹妹的救命恩人,五妹妹說她也想隨我一起去,親自登門去答謝關先生救命之恩。”

蕭霏話語間已經頗有長姐的風範,作爲長姐,無論是府中府外,她自該照顧妹妹。

南宮玥含笑地點頭應了一聲。

小蕭煜也學着孃親“咯咯”地點頭,蕭霏俯首看了看懷裡那笑呵呵地露出八顆米粒牙的小傢伙,心裡也明白小蕭煜纔是大嫂不能與自己一起去棋會的原因。

小侄子快點長大吧!姑母才能帶你一起玩。

蕭霏握着小傢伙的雙手,一本正經地問道:“煜哥兒,等你長大了,姑母教你下棋可好?”

可憐的小蕭煜根本就不知道姑母在問什麼,只顧着傻笑,學着蕭霏的動作反握住她的手。

對於蕭霏而言,這代表小侄子同意了,她喜形於色地在他白嫩的臉頰上“吧嗒”地親了一下,她就知道小侄子與她最投緣了。

然後,就換來小傢伙有來有往的一記親吻。

蓋章爲憑!蕭霏笑得更歡了。

看着這對莫名地玩到一塊去的姑侄倆,南宮玥對於兒子各種自來熟與從善如流的本事早已經見怪不怪了。

反正她確定兒子這一點肯定是不像她……

蕭霏又在碧霄堂裡呆了一炷香左右,看着時辰差不多就告辭了,打算回月碧居收拾一下就去浣溪閣……

這一日,蕭霏和蕭容玉姐妹倆直到了申時纔回王府,一回來,就先來了南宮玥的院子裡。

出去了半天,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看着沒有半點疲累,反而是容光煥發,精神奕奕,兩個姑娘的眼中都閃爍着寒星般的光亮。

平日裡,蕭霏與蕭容玉年紀相差甚大,也玩不到一塊去,姐妹之間不濃不淡,沒想到今日一起出去了一回,倒是親暱了不少。

“大嫂。”

給南宮玥見禮後,姊妹倆就坐了下來,與南宮玥說起了棋會的事。

“大嫂,你看!”蕭霏有些迫不及待地把一張棋譜遞給南宮玥看。

南宮玥審視着這張棋譜,先是從那帶着幾分稚氣的楷體認出這是蕭容玉記錄的棋譜,再細細審視棋局,若有所思地說道:“霏姐兒,執黑子的可是你?”

蕭霏含笑地撫掌:“大嫂還是這般目光如炬。”

圍棋以執黑子爲敬,落子時黑先白後,先行的黑子有很大的優勢,可饒是如此,白子還是贏了。

蕭霏的棋藝如何,南宮玥最清楚不過,執白棋者能以兩目半的優勢勝出,確實是棋藝不凡,無論是在南疆還是王都的女子中都是罕見。

“這執白棋者是那位關先生?”南宮玥又問。

蕭霏又點了點頭,眸生異彩,跟着又拿出三張棋譜,“大嫂你再看這三張。”

這三張的棋譜顯然是蕭霏所記錄,但是棋局看來平淡了許多,執白子者應該都是那位關先生,這應該是指導棋……南宮玥眉頭微揚,就聽蕭容玉忍不住讚了一句:“大嫂,關先生的棋藝實在是太高明瞭,同時與三位姑娘下指導棋,仍是從容不迫。”

蕭容玉說話的同時,目露崇拜之色,蕭霏亦是附和地讚道:“有道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這位關先生縱覽全局之能非我能及。這兩年,我自覺棋藝停滯不前,今日真是受益不淺。”

一旁的蕭容玉似乎想到了什麼,臉上露出一絲靦腆,道:“大嫂,關先生說南疆的冬日比江南溫暖許多,打算在南疆待上些時日……”

頓了一下後,蕭容玉勇敢地說出自己的請求:“大嫂,我可不可以請關先生來王府做女先生,教我棋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