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近郊,一間官道邊的茶水鋪中,散發出一陣陣甘甜醇香的酒香,讓人只是聞着就覺得燻人欲醉……
一箇中年商人聞香而來,只見那鋪子口停了一輛驢車,車上放了幾十壇酒。那中年商人頓時兩眼放光,口涎分泌,在一張陳舊卻乾淨的方桌邊坐下,對着一個小二模樣的人喊道:“小二,來碗酒水!”
那小二笑容滿面地迎了過來,卻是歉然道:“不好意思,大爺,小鋪這酒是不賣的!”
中年商人本來就沒把這破爛的茶水鋪看在眼裡,若非這酒實在太香,他恐怕都不願意屈尊進如此一個不入流的茶水鋪,沒想到居然還沒被拒絕了。他一時有些惱羞成怒,從袖中掏出一個至少十兩的銀元寶,“啪”的一聲放在了桌上,怒道:“小二,你某不是以爲大爺出不起錢!”
“大爺息怒!大爺息怒!”小二是低頭哈腰,賠笑道,“不是小的不賣,是實在不能賣!”
這時,坐在旁邊那桌的一個年輕書生插嘴道:“這位兄臺,您這是不知道,這是老闆親手釀的佳釀,那可是家傳百年的手藝,這幾十壇酒更是二十年的佳釀!這老闆平日裡是絕對捨不得拿出來的……”
中年商人略顯急躁地打斷了書生的話:“那既然都拿出來了,爲什麼不賣?”
小二臉色一正,肅容道:“大爺有所不知,東家今日之所以把這二十年的佳釀拿出來,不是爲了賣,只爲迎接官大將軍一門英魂。”
一聽到官大將軍,那中年商人愣了愣,臉色也緩和了一些,問道:“這官家平反一事,我也曾有耳聞,莫非今日是那位官小將軍扶靈回王都之日?”
“不錯。”小二點了點頭,目光朝官道兩邊看去,“那邊的百姓都是自發聚集在此,前來迎官大將軍的英靈回王都的!”只見那官道兩邊站了許許多多男女老少,都是朝着遠方翹首以待。
就在這時,只聽那陣陣喊聲此起彼伏地響起:“來了,來了。”
書生一驚,擡頭看去,卻見前方不遠的小坡上,有白影晃動,白幡齊涌,猶如雪浪翻滾而來,讓人看着就心生震懾。
“來了!來了!”那初時還高低不一的喊聲,在一聲聲的吶喊中彷彿找到了共同的節奏,漸漸地齊整起來,聲如雷鳴,震撼人心。
這時,茶水鋪的老闆聞聲從後頭走了出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模樣與他有四五分相似的少年,忙走到裝滿酒罈的驢車旁。
原本在茶水鋪附近歇腳的人也紛紛動了起來,有的面色肅然地舉着靈旗,有的神情哀慼地舉着喪牌,亦有人潸然淚下地高舉白幡。
“官大將軍回家了。”坡上有人高喊,“官大將軍回家了……”
那聲聲喊叫中,一個身着粗麻孝袍的青年騎着白馬扛着白幡而來,他的身後是一干白衣漢子護着五輛披白布的馬車,每輛車上都赫然放着一具棺槨,五輛馬車就是五具棺槨,看着讓人胸口發緊,說不出的難受。
青年策馬而行,衣袖翩翩,白幡飄飛,獵獵作響,似乘飛欲去的仙人。
可他身後的那五具棺槨,他身上散發出的絲絲縷縷的悲慟,時刻在提醒衆人他非仙人,而是人,一個痛失親人的,活生生的人。!
“父親,叔父,劉副將,楊校尉……我們回家了!”青年揚長聲音高喊,似一把重錘敲擊着衆人的心神。
他身後的那些白衣漢子也跟着齊聲高喊:“官大將軍,官副將,劉副將,楊校尉……我們回家了!”那洪亮的聲音彷彿連天地都爲之一震!
有人感慨地嘆道:“真可憐,官大將軍滿門只有官小將軍一個了。”
是啊,只他官語白一個了,再無其親人了!
官家滿門英烈,以及數萬官家軍死得真冤啊!
官語白麪無表情,雙眼空洞無神,彷彿這天地間就只剩下了他自己一樣。
“官大將軍!”有人哀嚎跪地嗚咽,還有人開始揚散紙錢。
“官大將軍,一路走好。”坡上坡下齊聲高喝着。
有偶然經過的路人不知不覺駐步,看着這漫天飛揚的紙錢,看着這浩浩蕩蕩的送葬隊伍,神情也隨之變得肅然起來,心沉甸甸的。
“真是太可憐了!聽說那時親人都死光了,只剩下官小將軍一個還在牢裡被人嚴刑拷打……差點性命不保。”
“好端端地被扣上虧空軍餉、通敵叛國之名,那些個奸佞,自己不爲國爲民,還要陷害爲國爲民的忠臣良將,真是不得好死!”
“還好官小將軍福大命大,有義士相助,逃出生天,否則恐怕等不到這沉冤得雪的一天!”
“可是這人也死得太多了,官小將軍以後怎麼辦啊,一個人孤零零的……不如我們也幫着送上一程吧。”
“……”
百姓們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一個個熱血沸騰,但這些紛紛擾擾根本沒有傳到官語白耳中。
他只是木然地策馬朝西城門而去,緊隨其後的便是那五輛裝有棺槨的馬車,而那送葬隊伍的人數卻在不斷壯大中,白幡如海翻騰,紙錢如雨揮灑不斷,整條路幾乎都被染成了悲壯的白色……
那茶水鋪的老闆趕着驢車也跟在了送葬隊的後方,他的兒子跟在後方,一邊走,一邊捧起一罈酒,重重地就往地上砸去……
“啪!”
酒罈碎裂開來,香氣撲鼻的酒液濺了一地,倒叫那茶水鋪中的中年商人好一陣心疼:那可是二十年的佳釀啊!要是賣給他那該有多好啊!
“啪!啪!……”
一路走,一路砸,以這佳釀告慰英靈!
西城門口,人羣涌動,有人設了香案祭拜英靈,城門守衛看着這龐大的送葬隊伍,心裡有些七上八下,急忙去找城門官:“大人,這,這,會不會出事啊?”
“能出什麼事!”城門官深深地朝送葬隊伍看了一眼,突然出手拍了那守衛的腦袋一下,“只不過迎靈的人多了,陣仗大了點而已!”
“大人說的是。”守衛忙不迭附和道。
城門官摸了摸鬍子,又道:“你,去五城兵馬司報備一下,就說因送葬隊伍龐大,爲防發生踩踏事件,還請五城兵馬司的人幫忙維持一下秩序。”
守衛嘴裡應了一聲,辦事去了。
很快,龐大的送葬隊伍終於穿過西城門。
城門後,夾道歡迎的百姓更爲壯觀了,有來弔唁的,更有來看熱鬧的,喧囂不已。
送葬隊伍漸漸進入王都城內繁華地段,街道兩邊商鋪酒樓林立……
突然,小四低聲在官語白耳邊說了一句,官語白眉頭一動,突然勒住馬繩,馬兒停下;緊跟着,他身後運着棺槨的五輛馬車也停了下來;再之後,馬車後方的送葬隊伍也停了下來……彷彿時間在這一瞬間被人施法靜止了。
周圍夾道的百姓都是一頭霧水,面面相覷……漸漸地,有人耳朵動了動,似乎聽到了什麼,忙示意身旁的人噤聲。沒過多久,這原來喧鬧的街道竟然奇蹟般變得寂靜無聲。
而原本被壓過的樂聲也逐漸清晰起來,一道低沉的壎聲從前方的一個酒樓傳來,幽深,曠遠……
“快聽!”不知道誰叫了一聲,但立刻被身旁的人捂住了嘴巴。
那壎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沉痛而又凝重,好似一個歷經百戰的老者正準備講述一個震撼人心的故事。
突然,壎聲一頓,就有一個嘹亮的歌聲清晰地傳進了衆人的耳朵裡。
“狼煙起,江山北望……”
歌聲起,那壎聲又起,隨着歌聲時快時慢,時緩時急,熱烈激昂……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鄉,何惜百死報家國……”
官語白心中微微一動,這聲音是……
不止是他覺得熟悉,小四也認了出來,忍不住脫口而出:“公子,是百……”百合的聲音。這最後幾個字他沒機會說出口,官語白一個擡手的動作阻止了他。
歌聲還在繼續,與壎聲完美地配合在一起,到後來已經不知道是壎在爲歌伴奏,還是歌在與壎協奏。
“……忍嘆惜,更無語,血淚滿眶……”
“……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大裕要讓四方來賀……”
“……逝者已逝,惟有英靈不滅!”
不管是來送葬的還是來看熱鬧的,眼前彷彿都出現了這樣一個場面:戰火紛飛,金戈鐵馬,將士帶領士兵奮勇殺敵,保家衛國,最終戰死沙場,屍骨遍野,哀鴻遍野……
只要想想,就覺得心痛如刀割,血肉淋漓!
明明只有一壎一人,可是衆人聽着卻都是激盪不已,心裡像是着了火似的,更像有什麼東西如那炙熱的岩漿般急欲噴涌而出。
終於,有人突然仰首大吼一聲:“我願守土復開疆,堂堂大裕要讓四方來賀!”
四周又靜了一瞬,彷彿在那一刻,許許多多人心中的某個屏障被打碎了,有更多的人齊聲喊了起來:“逝者已逝,惟有英靈不滅!”
這一聲聲呼喊疊加在一起,聲如雷鳴,震得王都城震盪不已。
誰也沒注意到那壎聲與歌聲不知何時消失在風中,但那唱詞卻彷彿已經刻在了所有人的心裡,所有的聲音最後化成同一句:“英靈不滅,英靈不滅!”
……
“英靈不滅?”
御書房內,皇帝手中把玩着一個薄胎青花茶盅,嘴裡低喃着這四個字。
劉公公畢恭畢敬,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還有呢?”皇帝漫不禁心地問。
底下來報消息的錦衣衛指揮使陸淮寧回道:“回皇上,除了那些酒樓商鋪之外,書院門口亦設了香案,學生們還作了詩……”
皇帝不由想到了官如焰將軍,那個爲了大裕江山鎮守西戎的男人,久久不語。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喊道:“陸愛卿!”
“臣在!”錦衣衛指揮使陸淮寧忙應聲。
“命錦衣衛協同五城兵馬司務必維護好王都的治安,莫要擾了官大將軍的英靈。”皇帝緩緩地說道。
“謹遵皇上聖命。”
待陸淮寧走後,皇帝沉思了一會兒,忽然問一旁的劉公公:“朕若是沒記錯,官家舊居的封條還在吧。”
“是,皇上。”
皇帝長長地嘆了口氣,吩咐道:“懷仁……你去一趟,宣官語白覲見。”
“是,皇上。”劉公公立刻領命退下,不到半個時辰,一身粗麻孝袍的官語白就在小太監的指引下進入御書房。
“草民官語白拜見皇上!”官語白恭敬地跪倒在地,微微低首,眼簾半垂,讓皇帝看不清他的表情和眼神。
皇帝深深地看着下方的官語白,眸中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他還記得那個時候,大裕朝剛定,他還只是太子,纔不過五、六歲的官語白俯在他膝上,開心地喊着“太子伯伯”,他還曾笑言讓官語白好好學着兵法武功,將來他若登基,官語白將會是他手下的一員猛將……
當初的笑言似乎還在耳邊,可是卻已物是人非。
好一會兒,皇帝才緩緩道:“平身吧。”
“謝皇上。”官語白起了身,俯首而立。
“官語白,官家遭此大難,蒙冤受屈,你可怨朕?”皇帝問道,問題犀利而尖銳,一雙眼睛更是緊盯着官語白,不願意放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變化。
“稟皇上,若是說草民絲毫沒有怨過皇上,即便是草民如此說了,皇上也必定是不信的。”官語白擡起頭,坦然地看着皇帝,目光清澈,“可是草民時刻記着家父的教導……”說着他神色肅然莊重,“官家本是一介草莽,深受皇恩,纔有今日的官家,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官家一案,罪在奸臣當道,矇蔽聖聽,如今皇上剷除奸黨,爲官家洗雪沉冤,還朝野朗朗乾坤,先父在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皇帝面色稍緩,嘆道:“難得你想得通透,接下來你有何打算,或者有何要求……”頓了一頓又道,“朕可以儘量滿足與你。”
“草民在此謝過皇上,草民如今別無所求。”官語白表情恭敬,說話舒緩有度,“接下來草民就想着操辦好家人後事,讓他們早日入土爲安,而草民身爲人子,怎麼也要在親人墓旁結廬守孝。”
皇帝目露讚賞道:“語白一片孝心,相信官大將軍地下有知,可慰九泉。”他沉思了片刻,忽然提議道,“不如這樣,待語白你爲官大將軍守完孝,再重返朝堂,爲朕重建官家軍吧。”皇帝確是真心,官家軍驍勇善戰,從無敗跡,若能重建也確能成爲他的臂膀,而且,官語白……如此出色的官語白,他曾視如子侄的官語白,他也想他能重歸朝堂。
“草民在此謝過皇上的信任和擡愛。”官語白聲音溫和的說道,“只是以草民現在的身體狀況,怕是隻能有負聖上的器重了,如今草民武功盡廢,體虛身弱,今生都無法再習武,恐怕是無力重建官家軍了。”
皇帝大驚失色:“武功盡廢,怎會如此?”
他也有些擔憂官語白會對他懷有怨恨,可是,當聽到他說自己武功盡失時,皇帝心中的震驚還是越過了那一絲的擔憂,忙命道:“懷仁,速去把吳太醫請來。”
“是,皇上!”劉公公立即指派了一個小太監前去請吳太醫。
官語白羽睫微垂,眸光一閃,也沒有說什麼。
沒過多久,吳太醫就氣喘吁吁地進了御書房,也不等他行禮,皇帝忙吩咐道:“吳太醫,你幫官語白把脈,看他身子可有何不妥。”
“臣尊旨。”吳太醫起身領命。
官語白向吳太醫拱了拱手:“那就有勞吳太醫了。”
兩人坐下後,吳太醫伸出三根手指搭在官語白的左腕上,細細地把起了脈來。
待他收回手後,便聽皇帝語帶關切地問:“吳太醫,官語白他如何?”
吳太醫神色恭敬地回道:“稟皇上,官公子曾經受過重創,又中過劇毒,已傷及脾肺,如果一直仔細將養着,倒無大礙,但是切不可受寒,不可食寒性食物,不可勞累過度,不可……”吳太醫說了一大堆禁忌後,又目露可惜地嘆道,“官公子的武功盡廢,實在是可惜了,而且以他的身體狀況,也不宜再習武了,不然有損壽元。”吳太醫忍不住多看了官語白一眼,兩人也是舊識了,曾經的官小將軍是王都最閃耀的新星,鐵馬金戈,然而才堪堪升起,便已隕落……
皇帝面露婉惜之色,心中有些窒悶,當初雖是被奸佞蒙避,但犯下錯還是難以彌補。
這樣一員大將,眼看着就此折損。
皇帝揮手先讓吳太醫退下了,這纔對官語白道:“……既如此,那朕就不勉強你了。”說完,只見他神情一肅,沉聲道,“官語白聽旨。”
“草民在!”官語白立即跪下聽旨。
“今特封官語白爲安逸侯,二等侯,世襲三代,賜黃金千兩,賜良田百畝,賜還官大將軍舊宅……”
官語白看似專心地聽旨,但心神早已飛到九霄雲外。事到如今,就算是將整個天下捧到他眼前又如何,他的家人再也回不來了……
一個時辰後,王都城東荒廢了兩年的大將軍府舊宅又迎來了它的舊主。
即便是在兩邊翠綠色的梧桐和燦爛的陽光掩映下,這偌大的將軍府也難掩其落寞和淒涼。
門口兩尊石獅早已少了一尊,曾經永遠擦得一塵不染的匾額如今已經不知道去了哪裡,連大門上貼着封條都幾乎掉了一半,褐紅色的大門緊閉,銅獅形的門環上也佈滿塵土……
官語白怔怔地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大門,久久沒有動彈。古語說,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卻原來不止是“人非”,物亦非。
官語白心中五味交雜,已經分不出到底是何滋味。
“公子!”小四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中透露出少見的憂心。
“我沒事。”官語白淡淡地說道,大步上前,擡手毅然地推開了這道已經塵封兩年的大門。
“吱呀——”
門上的灰塵隨着大門的打開飛揚了起來,灑得官語白和小四灰頭土臉。但是官語白卻滿不在乎,神情複雜地繼續往前走。他曾經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這裡的每一磚每一瓦,他都如數家珍,可是現在卻只覺得熟悉而又陌生。
這個家已經只剩下他一個人,那還叫做家嗎?
小四環顧了一圈,發現不過兩年,這曾經輝煌的將軍府已經變得彷彿一個鬼宅般,到處積滿了灰塵、蛛網,花草皆枯,殘磚碎瓦,連廳堂中都見不得一把完好的桌椅……
當年官兵抄家之時已經把整個將軍府弄得面目全非。
不過自己當初又何曾想到有一天他們還能光明正大地回到這裡呢!
只不過……
小四眉頭一皺,現在亂成這樣,公子又如何居住呢?
“公子,我去找人把您的住處先打掃……”
小四沒說完,就見官語白搖了搖頭,道:“先幫老爺他們設靈堂。”他看似平靜,但聲音中卻透着嘶啞,顯然內心遠沒外表表現出來的那麼冷靜。
“是。”小四對於公子的命令,永遠只有這一個字。
很快,小四與扶靈回來的幾人就行動了起來。他們的效率都極快,不到一個時辰,府中已經掛了白幔,設好靈堂,從供桌、桌圍子、紅白拜墊、孝盆到靈人,無一不齊全,連棺槨都扛到了靈堂之中。而這些人的腰間也都紮上了白麻布。
官語白恭敬地跪在孝盆前,一張張地給父親、母親,叔父,以及所有的親人、戰友,燒着紙錢,表情虔誠而肅穆,彷彿他在做的事是這世上最重要的一件事……
官家洗雪沉冤一事如同一則傳奇不僅傳遍了王都,也傳至天下。他們的一舉一動在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中,官家爲仙逝的官將軍開設靈堂很快傳了開去,官家的故交友人紛紛聞訊前來進香、祭奠,這其中無論是真心的,假意的,僞善的,後悔的……將軍府的大門都來者不拒。
不知不覺,三日過去了,可是官語白卻覺得彷如昨日。
又送走了一名前來弔唁的官員,小四擔憂地看着官語白,只見他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眼下更是有一片深深的陰影,顯得非常憔悴。
“公子,您已經跪了三天三夜了!”小四忍不住勸道,“再這麼下去,您的身體會吃不消的!”這三天官語白幾乎滴水未進,只服了南宮玥給的護心丸。
如果是曾經健康的官語白,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算什麼,仍是精力旺盛,可是現在的他便是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不如。
官語白一聲不吭,就在小四考慮是否該一掌打暈官語白時,靈堂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小四擡眼看去,只見南宮玥帶着百卉百合姐妹倆在一個下人的指引下緩步走來。
“郡主!”小四複雜地叫了一聲,又想起了三日前進王都時發生的那一幕。
百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調皮地對他眨了眨眼,詞曲雖都是三姑娘所做,但自己也不容易啊。爲了那一首歌,練了那麼多天不說,當日就把嗓子給唱啞了,不像表姐百卉吹壎,那可簡單多了!
跪在一旁的官語白緩緩地擡起頭來,空洞的眼眸中起了些許波瀾。
南宮玥與他微微頷首,目不斜視地繼續往前,一直走到靈前,上香,行禮,最後才走到官語白身前。
“官公子。”南宮玥打量了官語白一番,就算不搭脈,也能看出他嚴重缺乏睡眠,只是用藥物苦撐着。以他彷彿紙人般脆弱的身體狀況,接下來在病榻上躺上三個月,恐怕也不足爲奇。
作爲大夫,官語白大概是她最討厭的那種病人了。若非已視他爲摯友,南宮玥現在早已直接甩袖走人。
小四求助地朝南宮玥看了一眼,希望她能幫着勸勸公子,卻見南宮玥秀氣的眉頭微皺,一針見血地說道:“官公子,你這是心願已了,所以打算自盡嗎?”
官語白瘦削的身軀微微一震,而小四的眼中已經閃過一道寒光,百卉和百合相信若非小四對南宮玥還有一份敬重,他恐怕是要出手趕人了。百卉古怪地看了南宮玥一眼,總覺得剛剛那一瞬間好像是看到蕭世子……三姑娘這是被蕭世子給傳染了嗎?
官語白緩緩地擡起頭來,原本如死灰般的眼眸又燃起了一絲火花。
“官公子。”南宮玥故意問道,“我一直都很好奇,燕王逼宮一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官語白終於開口,聲音澀澀地說道:“我所做的並不多,僅僅只是僞造了書信,擄了大皇子,並讓越澤見機行事……”
官語白一直有在查是誰構陷了官家,最後查到了燕王,可是,他手中沒有真憑實據,而燕王也不可能會主動承認構陷一事,所以,他能做的,便是讓燕王因其他事情被抄家,從而使其與西戎串謀之事事發。於是,官語白便命人僞造了西戎的書信,以西戎的名義和燕王定下了明歷二年新年逼宮一事,並以擄走大皇子作爲信號。
越澤是官語白的人,或者說,越澤是官家軍的人,依着官語白的指示,他假意投靠了燕王,並在最後關頭臨陣倒戈……
事就這樣成了。
官語白確實沒做什麼,因爲燕王與西戎勾結屬實,燕王覬覦皇位屬實,燕王構陷官家軍更是屬實,官語白所做的僅僅只是將他的野心催化出來而已。
南宮玥這才恍然,爲何在前世的這一年新年,並沒有過逼宮之事,前世的這個時候,官語白還受着體內劇毒的折磨,又如何能夠這般籌謀,而那個時候,等到他身體漸好,恐怕也已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南宮玥輕言道:“燕王即已誅,官將軍和官家軍在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當年陷害官家的並不止有燕王,現在我也不過是藉着燕王一事來平反而已。”官語白乾澀的嘴脣已經起皮,看起來沒有一絲血色,就聽他緩慢地說道,“當年雖因燕王構陷,皇帝下旨將我們押回王都待三司會審,但當時並非沒有翻盤的餘地。可是,父親卻死在了途中,而我也身中劇毒……以至最後落得被滿門抄斬的下場。”
南宮玥聽着心中澀澀的,爲的是那冤死的滿門忠烈,“所以,你現在並未到可以安然結束這一切的時候。”
官語白眼中閃過了一絲銳芒,喃喃道:“這筆血債,我一定會一一索回!”
說第一個字的時候,他的聲音還很輕,可到了最後一個字,卻是鏗鏘有力。
見官語白又重燃生機,南宮玥也放下心來。這人最怕的就是失去求生的意志,只要他想活下去,那麼就算他的一隻腳踩進了鬼門關,自己也有自信可以把他從閻王手中搶回來。
南宮玥沉吟一下,問道:“公子接下來又有何打算?”
官語白苦笑着說道:“也就是浪跡江湖而已。”
南宮玥難免面露訝色,她還以爲官語白會重回廟堂,徐徐圖謀復仇之事。
官語白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麼,淡淡地說道:“我們這位皇帝雖不算昏君,但耳根子軟,又優柔寡斷,偏聽偏信,亦非明君。”所以他不願意再入朝,寧願在江湖!
南宮玥不由想到了這些日子在宮中的所見所聞,若有所思。
靈堂畢竟並非久敘之地,南宮玥略略地福了福,就提出告辭:“官公子,還請保重。我就先告辭了。等過些日子,我再來爲你診脈,也是時候該換個方子了。”
待她轉身走出靈堂後,身後突然傳來官語白的聲音:“謝謝!”
謝謝你特意開解我!
謝謝你那日爲父親和官家軍而作的那首歌!
謝謝你救了我的命!
……
南宮玥的腳步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地繼續往前走,嘴角微勾,心裡無聲地說着:歡迎歸來!
小四命人送走了南宮玥主僕三人,四周又安靜了下來,彷彿連空氣都不再流動。
又過了片刻,官語白突然道:“小四扶我起來。”
小四面露驚喜,知道公子終於想開了,忙一把攙起他的右臂,“公子,我已經替您收拾好臥房了,要麼您去歇息一會兒吧。”
官語白的膝蓋因爲久跪血氣不通,身形有些踉蹌。他稍稍活動了一下腿腳後道:“小四,先扶我到一邊坐下,然後替我去煮碗粥……”
“是,公子!”小四答得響亮極了。
扶官語白坐下後,小四便走出靈堂命人去煮粥,當轉身之時,他意有所指地朝青磚牆邊的一棵百年老樹看了一眼,然後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
這一眼,卻把樹上的蕭影看出了一身冷汗,待小四走後,蕭影立刻離開了永逸侯府。
他朝南宮玥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想:反正有蕭冷跟着,又有那對會點花拳繡腿的姐妹倆,搖光郡主應該不會有事,自己還是去一趟鎮南王府吧。
蕭影轉瞬便有了決定,身形飛起,迅如閃電,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有這麼一道黑影縱橫在王都的飛檐青瓦上。
一炷香後,蕭影就來到了鎮南王府,他沒有走正門,而是熟練地翻牆,走了捷徑。
蕭奕正在書房中漫不經心地翻着兵書,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一旁的程昱說話。
“見過主子!”蕭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窗邊,倒把竹子嚇了一跳。一看是暗衛,竹子立刻識趣地退下了,而蕭奕卻是桃花眼一眯,眸中閃過一道銳芒。
蕭奕派蕭影和蕭冷在南宮玥身邊,就是爲了守衛南宮玥的安全,如果沒什麼事,蕭影和蕭冷是不需要來回稟的,因此蕭奕的第一反應就是南宮玥那裡出了什麼問題。
“主子,郡主她沒事,只是……”蕭影先解釋了一句,跟着才把南宮玥今日去官將軍府弔唁,以及和官語白看來關係還不錯的事如實稟告了蕭奕,跟着又補充道,“還有郡主之前那個車伕原來也是官語白的人。”蕭影早就把搖光郡主當做未來的主母來服侍了,眼看着竟然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要撬主子的牆角,自然是義憤填膺。
蕭影說完後,低着頭等待蕭奕的命令,卻不想聽到的不是蕭奕暴怒的聲音,而是冷靜到讓他有些心驚肉跳的警告:“蕭影,我派你和蕭冷在搖光郡主身旁是爲了保護他,而非監視她,你可明白?”
蕭影心神一凜,忙恭敬地應道:“是,主子。蕭影明白。”
“既然明白,那你就回去吧,我希望不要再有下次。”蕭奕揮了揮手後,蕭影就如同一道影子般消失了……
蕭奕又拿起手邊的兵書隨意地翻了翻,這下是完全看不進去。
“世子爺。”程昱見狀不由開口道,“您即有心,爲何不請皇上賜婚?”
“還不是時候。”蕭奕隨手把書一丟,無趣地說道,“咱們上面的那位皇帝,耳根子軟,又愛胡思亂想。我一質子,南宮家又是前朝重臣,若我公然請旨賜婚,他會怎麼想?其他倒也罷了,總不能連累了臭丫頭……只能徐徐圖之。”
蕭奕說着,已經站了起來,還不等程昱開口,就果斷地從窗口跳了出去,說道:“我去會會這個官語白!”
門外的竹子一眼就看到自家世子跳窗而出,跟着又翻牆而去,心中不禁有些無語:世子爺,您明明是主人,怎麼搞得自己跟賊一樣?
“世子爺,等等我!”竹子想到了什麼,急忙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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